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喚醒良知:陽明學的智慧

在上海三聯(lián)書店和上海圖書館講座中心聯(lián)合主辦的“喚醒良知:陽明學的智慧——《良知學的展開:王龍溪與中晚明的陽明學(增訂版)》新書分享會”

在上海三聯(lián)書店和上海圖書館講座中心聯(lián)合主辦的“喚醒良知:陽明學的智慧——《良知學的展開:王龍溪與中晚明的陽明學(增訂版)》新書分享會”上,浙江大學求是特聘教授彭國翔、復旦大學哲學系教授林宏星與上海三聯(lián)書店總編輯黃韜共同探討了陽明學的智慧以及中國哲學的價值所在。以下為對談文字整理稿。

對談現(xiàn)場


黃韜:我蠻意外的,今天上圖東館會有這么多的讀者。因為我們今天討論的問題相對來說還是有那么一點專業(yè)門檻的。所以看到今天有這么多的讀者來到現(xiàn)場,我對哲學尤其是中國哲學的未來充滿了信心。

今天下午我們來到這里是為我們的這本新書做一個介紹和分享。剛才主持人已經(jīng)介紹了兩位嘉賓老師,我就不贅言了。我想介紹一下我們上海三聯(lián)書店這個出版社。我們是一家叫書店的出版社,主管單位是上海報業(yè)集團,我們直接的領(lǐng)導是《解放日報》,我們是《解放日報》旗下的一個學術(shù)出版社。

彭老師是我們的出版社非常重要的作者。事實上我們已經(jīng)是為彭老師出版了三本著作,分別是《中國哲學方法論》《身心修煉》,以及今天我們要介紹的《良知學的展開》。

《良知學的展開》這本書事實上20年前就出版過。在內(nèi)地是北京的三聯(lián)書店,就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出版的,經(jīng)過20年的時間,這本書再次重版,并做了增訂和修訂,充分說明這本書是經(jīng)受了時間的考驗的。在時間的長河的磨礪當中,它還愈發(fā)地顯出自身的價值和意義。

首先我想讓彭老師來講講這本書究竟講的是什么。

彭國翔:首先我要感謝上海三聯(lián)書店的朋友們,包括黃總還有我的責任編輯亞平他們對我個人的支持。正如黃總所說,這已經(jīng)是我在上海三聯(lián)出的第三本書了。第一本書跟黃總合作的時候,我人還不在國內(nèi)。我跟黃總都是郵件聯(lián)系的,那是2019年的時候,現(xiàn)在轉(zhuǎn)眼已經(jīng)是第三本書了。我當然感謝上海三聯(lián)對我個人的支持,但是我想這也不只是對我個人的支持,同時也意味著對整個中國哲學、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支持。

正如剛才黃總講的,現(xiàn)在好像陽明學,具體地廣義地講整個中國傳統(tǒng)文化,已經(jīng)不是像我們當年念書的時候了。我在上個世紀80年代后期念書的時候,傳統(tǒng)文化剛剛開始被平反,遠遠沒有深入到社會層面。對國學的、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視還是90年代以后的事;到社會層面上恐怕要到2000年以后了。但是現(xiàn)在雖然我們好像說重視傳統(tǒng)文化、陽明學。但是我們經(jīng)過了這么長時間的反傳統(tǒng),已經(jīng)形成一個反傳統(tǒng)的傳統(tǒng)了。在這個背景之下,要重新認識我們的傳統(tǒng),認識我們中國哲學、儒家思想、道家思想、佛教等等,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這是一個基本的背景。

另外今天我也覺得非常榮幸,有復旦大學的林宏星教授來參與這場對話。林老師的第一本書是寫劉蕺山的,這個人物可能大家不一定很了解。劉蕺山是明末的一個非常了不起的儒家學者。有人把他稱作明末最后一個大儒。他是絕食而亡的,這個絕食里面充滿了很多悲憤。大家有興趣的話可以去查查這個人,也叫劉宗周。劉宗周的思想嚴格講不是陽明學的內(nèi)部的,但是他的思想可以說完全是對陽明學的一個回應。某種意義上講,沒有陽明學就沒有劉宗周的思想。所以我今天非常高興也很榮幸,能夠請到這個宏星兄一起來談陽明學甚至于廣義的中國哲學。

我們的話題不必限于這一本書。談這本書只是一個引子,剛才黃總談到我為什么要寫這本書。我大學其實也不是念哲學的,我大學的專業(yè)跟黃總還有點接近。他是念國際政治,我是念政治學。當時為什么選這個專業(yè)呢?因為覺得學政治學可以治國平天下,也是受了儒家的一點影響。但是后來發(fā)現(xiàn)不行,我做不了。當時我們政治學的專業(yè)都是要培養(yǎng)公務員的,那是80年代晚期的時候。我這個人比較有自知之明,發(fā)現(xiàn)這個大概做不了。其實雖然名義上我的專業(yè)是政治學,但其實我已經(jīng)對廣義的中國哲學、哲學文化、歷史宗教都很有興趣。在座的朋友,我想你們中有些年紀的人可能經(jīng)歷過這個時代,80年代后期文化非常自由、非常開放。傳統(tǒng)重新評價,西方的東西開始大規(guī)模地進來,空氣是非常自由的。我還有一點個人家庭的原因,我對傳統(tǒng)文化從小就比較有興趣。我看了很多書,嚴格說有點不務正業(yè)。后來就把這個副業(yè)變成了主業(yè),把哲學變成了我自己的專業(yè)。

為什么選擇它呢?為什么選擇研究中國哲學呢?或者更具體說為什么選擇陽明學?其實我覺得很大一個原因——這是我個人的意見,不一定有普遍性——我覺得這個很有用。

這恰恰跟我們一般流行的看法不大一樣。那個時候流行的看法,現(xiàn)在可能也一樣,叫“學好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今天可能還是這樣。但我自己的感覺,文科更有用。為什么呢?特別哲學、文學、歷史、宗教,它是影響塑造我們的觀念的。對我們怎么如何看待這個世界、人生、自我、他人……有塑造的作用。同樣的事情,每個人有不同的做法。為什么呢?他背后的觀念不一樣。特別是價值系統(tǒng)不一樣。什么是好?什么是壞?每個人差別很大。

每個人的價值系統(tǒng)如何形成呢?跟你的閱讀是有關(guān)系的。人文學科,特別是哲學,我覺得很大一個功能是:它給我們提供一個價值系統(tǒng)的支撐,或者說塑造我們的價值系統(tǒng)。我們現(xiàn)在都知道王陽明講“良知”。當時就有人說,陽明先生你講了一輩子,就“良知”兩個字。陽明說,對啊,我說的就是兩個字,沒有別的可講。

我們今天這個題目叫“喚醒良知”。這“喚醒”說明它本來就有,沒有的話談不上“喚醒”。我們說這個人喪盡天良,肯定他本來有“天良”,才能喪盡。中國人現(xiàn)在還在講“天理”“良心”,“良知”就是講這個東西。這就是中國哲學里面很重要的一個。每個人都有良知,都有良心。但是這個良心是不是每時每刻都發(fā)揮作用,那就不能保證了。比如我們大廳燈光很亮。但如果你關(guān)上它,光就沒了。燈泡都有,但是不打開它,光就出不來。人也是一樣,每個人都有良知,都有良心。但是不是良心總能發(fā)揮作用呢?那不見得。

在我們的經(jīng)驗中,大部分日常生活里,良心是不起作用的。跟“喚醒”相對,就是“沉睡”的狀態(tài)。儒家希望我們這個“良知”能夠經(jīng)常處在一個覺醒的、覺悟的狀態(tài),能夠時時刻刻起作用。那怎么做到呢?中國哲學有個詞叫“功夫”,通過這個讓良知時時刻刻能夠起作用,讓你的良知主宰你。這樣人才是一個,至少在儒家看來,是一個合格的人,是一個成人,“成熟”的“成”。

我們現(xiàn)在講的“成熟”,說這個人很成熟是另外一個不好的意思——這個人其實就是很世故、圓滑。但是儒家和中國哲學講的這個成熟、成人不是這個意思。它的本來意思是很有智慧的一個人,可以面對復雜的世界,各種各樣的人、事,可以很好地去應對。這個應對當然取決于你的七情六欲。人都是有情緒的,怎么讓情緒都符合良知?儒家“喚醒良知”其實很大一部分處理的是如何調(diào)節(jié)我們的七情六欲。這太有用了。我們?nèi)嗣刻焯幵谇榫w不穩(wěn)定的狀態(tài),要不就是過分了,要不就是不夠,喜怒哀樂愛惡欲,這其實是中國哲學里面一個很重要的主題。如何讓我們做一個有內(nèi)在的平衡的人?讓你的良知時時做主。這樣你就活得比較踏實。通俗地講,你睡覺會睡得比較安穩(wěn)。這個問題我覺得是非常重要的。

也正是因為這一點,所以我那時候就覺得,應該選擇它做我的專業(yè)。這個專業(yè)我不是把它當作一個混飯吃的東西,我就真的覺得它可以解決我自己的問題。

每個人都面對這個問題。當然不是說讓大家都來念哲學,但是我想,學哲學跟沒學哲學其實不太一樣。我現(xiàn)在上課對同學說,學哲學有兩個功能。第一個可以提高、訓練你的思維,讓你的思維比較嚴密。第二個提升你的境界。這方面可能中國哲學的貢獻更大一點。當然不是說西方哲學沒有,中國哲學也可以訓練思維,西方哲學也可以提升人的境界。比較而言,可能中國哲學更注重的是后者,讓你能有一種智慧來看淡宇宙、人生、社會、自我、他人。有一定境界之后,碰到很多問題你可能解決的方法就比較高明。這跟你具體做什么職業(yè)其實沒有關(guān)系。你有這個嚴密的思維、高遠的境界、開闊的心胸,結(jié)果是不一樣的。我把它不光是作為我的一個職業(yè),同時它也是我的一個志業(yè)。我是出于這么一個考慮。我相信可能這方面宏星兄也有很多要談的。

《良知學的開展》


林宏星:非常高興有這個機會,同時我很榮幸。國翔教授的書基本上每一本我都認真去拜讀過,我有個感覺,讀國翔的書,就像打在我眼前的燈光一樣,非常耀眼,以至于我看人看事情都要瞇起眼睛來。這個也不是說什么違心話,剛才國翔教授談到了他心路歷程,我覺得談得非常深入,但也很貼近生活。

我要說什么呢?坦率地說我今天可能側(cè)重談一下國翔教授這本書,它的特色究竟是什么。

可能有點學術(shù),但是我是覺得讀書作文都有方法。讀國翔教授這個書,給我的一個印象,他不僅僅是《良知學的開展》這本,還有《中國哲學方法論》和《身心修煉》,這些書我們?nèi)プx一下的話,你會有這種感覺,就是扎實。

對于我們讀書人來說,去讀一本書,覺得這個書好還是不好,第一個印象是扎實不扎實。但是扎實是很抽象的,具體來說的話,扎實無非是兩點。第一是文本的解讀。比如要做王龍溪,不但是晚明中后期的陽明學思潮,這里邊涉及很多文本。究竟如何去解讀,解讀得是否正確,這是文本的解讀。還有一個非常非常重要,那就是文獻的收集。我們?nèi)タ纯磭杞淌诘臅?,在這兩個方面做得非常扎實。

他碩士期間對通行本的王龍溪集文獻感覺到不足,所以他在北京圖書館、北大圖書館搜集關(guān)于王龍溪的文獻。他對王龍溪的相關(guān)文本的解讀,在義理的分析方面、在分寸的拿捏方面,非常非常準確。這是所謂的扎實。我舉個例子,比如《良知學的展開》涉及一個“四無說”?!八臒o說”文獻的記載,我們在陽明全集、錢緒山、王龍溪里,都有相關(guān)的記載。但是那個記載有同有異,究竟哪一種記載可作為比較可靠的解讀文獻呢?我們做學問、做事情常常會碰到這些東西,這需要我們一方面要對文獻非常非常熟,另外一方面還需要對文獻的文本進行深入的解讀。在這一點上我們?nèi)プx國翔的書,可以受到很大的教益。

我在復旦上課時,也告訴學生,做學問扎實很重要,文本文獻很重要。我們古人做學問都是這樣,朱熹說得很清楚,第一點就是“唯本文本義是求”,也就是說我們不能添加自己的主觀意向,這點很重要。要做到“無我”和“無他”。很客觀地把這個文本解讀清楚,牟宗三專門有一個講演,講到研究中國哲學之文獻統(tǒng)計,對文獻的收羅要盡可能地廣泛,同時對文獻的解讀也不能浮泛,要排除孤詞比附或者各種各樣的想象。牟宗三首先把這點表達為“依語以明義”,這個“義”就是包括文本和文獻兩個方面。做學問,其實做人、做事道理都是相通的。

我想講的第二點,就是除了這個文本文獻做踏實之外,我們可以看到國翔教授這本書還有一點特點就是義理的分析相當深入、準確。如果我們只是對文辭界定,那對做哲學研究的來說是不足夠的。概念清楚以后,它究竟從普遍性的意義上如何說明,還是要下功夫的。朱熹說“理得則無俟乎經(jīng)”,道理是一模一樣的。牟宗三把它解為“依義不依語”,但是“依義不依語”說起來好像很容易,要按照哲學道理來把這個講清楚、講成條貫性,對文獻和文本都不通的話,那你就屬于胡說八道,屬于想象,屬于游談無根。我們?nèi)プx國翔教授的書的話,我們也可以深深地感覺到,他不崇拜所謂的權(quán)威,在這個書里進行了辯證。我覺得辯證非常有道理。比如對于龍溪思想的特點先天證學,按照勞思光先生的話來說,龍溪這種學問可能會輕負功夫,但是按照國翔教授的分析,不可能存在這個問題。我覺得這理論的分辨、分析,做得非常好。這個書出版20年依然被認為是研究明代心學的經(jīng)典著作,不可能沒有原因的。這是第二點我想說的。

如果說以上我們做學問就足夠的話,我覺得也是有問題的。

20世紀初的時候王國維就說過“學問無分中西”。但是現(xiàn)在國學很泛濫。雖然我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充滿溫情和敬意,但是現(xiàn)在也有一些論調(diào)值得我們警惕。有人說我們做中國傳統(tǒng)學問的人,可以不了解西方的學說。我覺得這個論調(diào)是非常有害的。相比之下我們可以看到國翔教授無論哪一本書,都有世界的視野。這說起來很輕松,但坦率地說在中國哲學研究這個領(lǐng)域里這樣的學者很少。研究中國傳統(tǒng)的學問,假如沒有一個世界的視野,我可以斷定肯定是有問題。無論是中國哲學還是德國哲學還是法國哲學,就從哲學的大家族來說,都是這家族當中的一個部分。我們要評價一個哲學的長短得失的話,只有通過比較的視野、比較的觀點才能知道。國翔教授的任何一本書,都不僅有文獻的基礎(chǔ),還有義理的分判,這個分判都掛在中西比較的大背景下,然后作以評斷。我覺得這種做法是未來中國哲學可靠的途徑。

黃韜:剛才林教授講的雖然聽上去有些專業(yè),但是實際上是非常重要的。那么在彭教授的另一本書《如何治中國哲學》里面他對他的治學的方法,包括治中國哲學的方法,他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一個是要有文獻的功夫,一個是要有西學的素養(yǎng),還要有國際的視野。剛才林老師講的也是這個方面,怎么樣去面對我們自己的傳統(tǒng)、面對我們自己傳統(tǒng)的中國哲學,我們應該采取一個什么樣的方式去研究,包括怎么把這些研究的成果內(nèi)化為我們自己人生存在的一種智慧、指導,我覺得這個三個方面是非常重要的。為什么這么重要。我們請彭教授再給我們深化一點!

彭國翔:深化我不敢。剛才當然好像聽起來宏星兄講的是比較學術(shù)上的東西,但是我想回過頭來說我為什么做學術(shù)呢?我覺得還是剛才我講的這些東西,它跟我們的生活息息相關(guān)。哲學某種意義上講它是一種生活的方式。最早《中國哲學方法論》出版的時候,那時候黃總他策劃了一個類似于這樣的活動。第一站好像也是在上海,叫“鬧市中的哲學課”。我覺得其實是很有意義的,就像我剛才講的一樣,其實中國哲學很多東西,不是抽象的、高遠的、跟我們?nèi)松鷽]有關(guān)系的,它反而是跟我們的生活息息相關(guān)的。哲學其實是蠻吸引人的,哲學就是智慧之學嘛!孔夫子去世之前說“哲人其萎”,那就說明中國本來就有哲學,當然這個詞連成一個整詞,是日本人翻譯的。但不是說只有西方才有哲學,我們也有這個東西。剛才宏星教授講的這個問題,其實他自己做學問他也是這樣的。

我很喜歡圖書館,我今天很高興來到我們的上海圖書館,到圖書館里面我就可以看很多書,所以我從大學念書的時候,每次到圖書館看到這個環(huán)境,我心里邊頓時涌起兩種心情,第一個,莊子講的“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人的幾十年的知識是浩瀚無垠,你根本弄不過來,這感覺是比較消極的。但同時我也生出另外一種積極的心情,我得把這個書能看多少看多少。因為我有這樣一個自覺,所以常常會有一些不期而遇的東西。我念碩士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了王龍溪的一個集子《萬歷四年》。萬歷四年的時候他還活著呀,但是這個東西大部分人都不知道,我找到以后就覺得很好,但并不是我刻意要去求的,預先并不知道他有這樣一個文集存在。泛觀博覽的時候,偶然不期而遇,反而會有一種更莫名的欣喜。時間長了我就養(yǎng)成一個習慣,到世界任何一個地方去訪學,第一件事就是要研究它的圖書館,看它的那個目錄。

這個當然是說來話長了。這看起來是一個純粹學術(shù)的活動,包括像剛才宏星兄講的,我們要回到我為什么要學哲學,為什么要去看看這個古圣先賢他們在思考問題,其實有一點很簡單,就是我們幾千年人類文明有很多問題它是不斷重復的。幾千年的人也面臨生老病死,死亡是一個大問題。人生下來隨時可能面對死亡的問題。怎么解決這個問題?可以看哲學在生病、死亡的問題,還有情緒波動的問題上,古今中外的哲人智慧的總結(jié),學習他,其實是把他的智慧化為自己的。

我不知道在座諸位看不看武俠小說,武俠小說里面逍遙子幾十年的功力,一下就給虛竹了。你看哲學書其實就等于說把那個先賢的智慧變成你自己的。特別是人文的內(nèi)容,其實哲學、文學、歷史只是表達方式不同,都是反映思想的。看了不起的文學作品,可以獲得智慧;哲學只是用更邏輯化、嚴密的語言使用概念來講這些東西。哲學書看起來是很專業(yè),如果不是這個專業(yè)的,當然看起來會比較枯燥,但是透過這些看似很專業(yè)、很抽象的概念,無論是古代的良知、理、義、氣、心性等,還是西方的很多名詞,但其實它都是反映我們活生生的人生的經(jīng)驗。他們總結(jié)智慧可以解決我自己的存在的問題。

我為什么活著?有什么意義?有什么價值?我碰到很多問題的時候,困惑的時候怎么辦?情緒不穩(wěn)定的時候怎么辦?這些都是智慧。

為什么我們今天講王陽明,他有他的一套智慧,很獨特的智慧。你看起來這兩個字,那里面內(nèi)涵非常多,王陽明講的話“學貴得之于心”,我們現(xiàn)在把王陽明叫“心學大師”,現(xiàn)在去余姚王陽明的紀念館里面還是有一個詞——“中國古代主觀唯心主義哲學家”。我們稍微知道一點歷史的人知道這個“唯心主義”是個貶義詞。但本來我們中文里面這個唯心,不一定是壞事。在中國歷史上要找一個純粹的所謂唯物主義哲學家還很難,我可以負責任告訴大家。那他為什么思考這個問題,他說“學貴得之于心,求之于心而非也,雖其言出之于孔子,不敢以為是也。”這話什么意思呢?儒家是不是都崇尚權(quán)威,陽明說得很清楚,我這個心里面良知過不去,孔子說的話,我也不能認為是對的。大家現(xiàn)在也一樣,凡事我得問問我自己的良心,這個事我該不該做?!笆欠侵?,人皆有之?!边@是孟子講的話。陽明他是直接接著孟子的。中間當然還有南宋的陸象山,他們是非常強調(diào)對自我的認識的。但是這個自我又不是孤立的,我的成長、我的發(fā)展、我的成就很大部分上是要在跟別人的關(guān)系當中來建立的。所以我們知道我們中國哲學很重視調(diào)節(jié)人和人之間的關(guān)系,而且不光是人和人之間的關(guān)系,現(xiàn)在我們都知道說所謂人類命運共同體,不光是人的問題,還有自然,植物、草木、瓦石、動物,跟人也息息相關(guān)。

西方工業(yè)革命之后覺得人很厲害,除了人之外,所有的都是人的工具,所以有生態(tài)的問題來了。我們也不能把那些除人之外的東西,都當作一個沒有生命的、一個死的東西,也要好好跟自然相處,其實這個智慧中國就有。中國不只是講人類命運共同體,還講萬物一體,不只是以人為中心,這個也是中國哲學的智慧。

王陽明這點就有非常深刻的認識。雖然陽明在今天大學里評不上教授,因為他沒有著作,他的《傳習錄》也不是他自己寫的,是學生給他編的。他是帶兵打仗的,用我們今天話講,他是消防隊長,哪個地方鬧事了,皇帝就派他去。但是皇帝從來不把陽明招到京城里面做官。我們知道古代士大夫是行政官員,他很忙。王陽明活得其實也不是很長,大概不到60歲。但是他的人生是非常濃縮的。他就是帶兵打仗的同時跟他的學生討論這些問題,為什么?他覺得這些問題是非常有用的,是能夠切實解決我們的身心的問題,讓我們成為真正成熟的人、有智慧的人,可以很好地面對這個外部世界。當然首先是面對自己,自我跟他人之間,跟整個世界之間,是一體的關(guān)系。只要活在人群當中,你就要跟人打交道,只要活在社會當中、

世界當中,你就要跟外部世界打交道。怎么打交道?就像一開始講的,每個人方式不一樣,有智慧的方式,有不智慧的方式。在座諸位,我想大家都愿意做一個有智慧的人。這個學問就是提供智慧的,當然提供智慧的學問絕不止這一個,為什么說要國際視野,因為不是說只有中國人才有智慧,王陽明沒有說只有中國人才有良知,人都有良知。

既然世界上這么多的不同的文明,不同的智慧,從亞里士多德到柏拉圖,也可以提供智慧,我們都要去了解,而且里面很多是相通的。我們不要自限,不是說中國人只看中國人寫的書。沒有什么純粹所謂的中國,中國都是一個不斷擴展不斷變化不斷發(fā)展的文明連續(xù)體。佛教就是很好的例子,現(xiàn)在沒有人說佛教不是中國的了吧,但是從發(fā)生學的角度講,佛教是外來的。我今天早上才跑去徐家匯大天主教堂看一看,里面有很多是用《論語》里的話來接引那些信徒。這也是不同文明之間相通的例證。

所有的智慧、所有的精神的資源都可以為我們所用,所以陽明學、中國哲學只是其中之一,研究陽明學當然可以把別的不同的東西拿過來做對比做參照,這樣可以更好地研究,讓它特點呈現(xiàn)出來。反過來一樣,我研究天主教我也可以把中國東西拿過來做參照讓它的特點更突出。我看有很多女士你們照鏡子,要看清自己長啥樣,很多別的文明、別的傳統(tǒng)就是鏡子,認識自我的鏡子。

我想在座的諸位,絕大部分不是學術(shù)界的,我們看這些書,包括看古今中外這些經(jīng)典它的意義在哪里?是要解決我人生的問題的。讓我說得簡單一點,如何活得更好。什么叫更好?那問題就來了,每個人對好的理解不一樣。你的理解可能好就是個很一般的,每天頓頓吃肉是一種好。還有人覺得可以到上海圖書館來看書,可以參加這樣的讀書分享活動就是好。這些觀念并非生下來就有,你是被塑造出來的。怎么塑造的,跟你接觸的人、讀書很有關(guān)。

中國人是很重視讀書的,即使我是一個非學術(shù)界的人,我也可以從學術(shù)書里邊看到一些可以解決我身心問題的東西。所以從黃總創(chuàng)意開辦的“鬧市中的哲學課”,到我們今天的討論,我們就是要談談這些中國傳統(tǒng)經(jīng)典的著作,它們的意義跟價值在什么地方,是不是一種精神的、心理的資源,這才是有恒久意義的。

黃韜:剛才彭教授給我們治學的方式,包括文獻的功夫,西學的素養(yǎng)和國際的視野,我覺得作為一個生活在當代的人,本身做人恐怕也得有這樣一些素養(yǎng)。文獻的功夫就是我們應該掌握的某些基本的知識,除了生活知識、專業(yè)知識之外,還包括對我們自己傳統(tǒng)的了解。當然這些基本的知識在我們的學校教育當中都會陸陸續(xù)續(xù)地教給大家。我們也得了解別的國家,了解西學,包括印度的學說,甚至是中亞的文明的學說,我們也要掌握一下看看人家是怎么想的。我們現(xiàn)在的領(lǐng)導說人類命運共同體,那就說明大家有一個相互交流的基礎(chǔ)的,生活在一個圈子里面,生活在一個現(xiàn)代社會當中。另外我們要有更寬廣的視野,我們不能像井底之蛙一樣。我覺得這個治學的方法從某種意義上和我們做人的方式也是相同的。當然作為我們中國人來說我們有自己特殊的智慧,西方人有西方人特殊的智慧。比如說他們對事實性世界的研究產(chǎn)生出來的一整套的科學思維的方式,相對來說,我們恐怕更注重于對于人本身內(nèi)在的,或者說人與人之間關(guān)系的這一方面的研究。

從某種意義上我們來看好像西方的那些學術(shù)的著作比較學術(shù)化,像柏拉圖、亞里斯多德的這些著作,還是比較學術(shù)化的,一般人是不能讀的。相反來說我們這些中國的這些早先的著作,大多一般人都能去看,你看《論語》,除了古代漢語我把它翻成現(xiàn)代漢語,一般人都能去讀,但我把古希臘語的亞里斯多德的著作翻成中文以后,一般人沒有一點基礎(chǔ)的話,恐怕未必能讀懂。實際上這也體現(xiàn)出我們中國哲學本身所具有的某一些特點,在這方面來說這個彭老師是不是還有跟我們有什么分享的?

彭國翔:談到這個我就做個補充。牟宗三先生是我們二十世紀中國哲學最重要的哲學家之一。他說中國哲學叫“生命的學問”。他有一本書就叫《生命的學問》。這個生命不是作為生物學意義上的生物,是講人是一個有價值有情感的存在,有七情六欲,有自己的是非之心,有情緒,當然也有理性,是活生生的生命。中國哲學從總體上,相對于西方哲學,它更表現(xiàn)為生命的學問,注重“我該怎么活,七情六欲該怎么調(diào)節(jié),如何讓我的這個內(nèi)在的良知時時做主”。

我給大家講個宋明理學里面的故事,我們知道有“二程”,是重要的哲學家。另外一個也算是理學家叫邵雍,他是精于數(shù)學,這個數(shù)學不是我們今天講的西方的“Mathematics”,它是術(shù)數(shù)之學,會推演。有一天程子跟邵雍出門,突然天邊打了一個雷,邵雍很得意,問程子“你能不能告訴我這個雷起于何處?”這是一個自然哲學的或者是科學的問題,大家知道那個程子怎么回答嗎?程子不假思索地說,“起于起處”。就我們今天話說這個等于狡辯了。但是這個故事是什么意思呢?它揭示說像“二程”他們所代表的中國哲學的精神取向或者說他們關(guān)注的重點不在于探究那些自然科學的問題。雷起于何處,當然可以作為一個科學研究的對象,但他們不太關(guān)心那個問題,他們關(guān)心是價值的問題——“生命的問題”。如何像一個成熟的人那樣生活的問題。

這個是我們文化的一個特點,它也負面,就是傳統(tǒng)中國的科學不發(fā)達,不是說沒有科學,但是整個的重心不放在這,我們純粹的“science”確實不發(fā)達,是不能否認的。但是就像人的性格有時候很難講是好是壞,它就是這樣。得之于此可能就會失之于彼,它的重點就是關(guān)心我們?nèi)说膬?nèi)在的生命,變成一個生命的學問。人,特別是現(xiàn)代社會,我們最大的問題是什么?其實是心理的問題,很多焦慮、很多情緒不穩(wěn)定,這里中國可以提供更多的資源。不是說西方?jīng)]有,剛才黃總提到古希臘他們很多哲人也是一樣,把哲學當作一個活法。生活就是一種存在的方式,通俗講就是活法,你是這個活法,他是那個活法,原因就是背后信奉的哲學不一樣??追蜃诱f《周易》是“百姓日用而不知”。每個人都背后都有哲學,只是有些人沒有很自覺地弄清楚他信的是什么。我們念哲學的,能夠有個自覺反省,知道自己信的是什么,我也了解宏星兄信的是什么,我也知道黃總的。我們都有這個自覺,而大部分人是“日用而不知”。

每個人都有支配你的一套觀念系統(tǒng),只是你不知道它怎么來呢,其實就是你日常從小受的教育、讀的書來的?;氐絼偛藕晷切值倪@個話,我不是說要大家讀我的書,總之要讀好書。確實我們80年代以來國學開始重新被評價,我們重新認識傳統(tǒng)文化。但是就像我一開始講的一樣,因為有一個長期的反傳統(tǒng)的背景在里面,除非經(jīng)過專業(yè)的訓練,很多人連繁體字都不認識,怎么看我們傳統(tǒng)的經(jīng)典?以前沒有這個問題,“五四運動”期間,那些批判傳統(tǒng)文化很厲害的魯迅等等,他們讀這些東西沒有障礙。那今天怎么辦呢?那我們當然要重新回歸傳統(tǒng)。必須要老老實實去重建?,F(xiàn)在我們講傳統(tǒng)的很多,但是說實在話,真的要經(jīng)過專業(yè)的訓練、專業(yè)的了解——不是說大家都去大學里面念中國哲學研究生,那也沒必要也沒可能——但是關(guān)鍵還是要看對真正中國哲學有研究的學者的著作。西方哲學也是一樣,要看真正的對西方哲學有研究的學者的著作,這樣才會不走彎路。

你了解一個東西,有一種情況叫“事半功倍”,另外一種叫“事倍功半”。哪個好?不言而喻。我自己從來不反對面向大眾去普及中國哲學,我也不把自己限制在一個小的象牙塔里邊。但是,我每一次向社會大眾講一種什么東西的時候,首先都要問自己是不是對這個東西有深入的、足夠的了解,我是不是有資格去向大眾傳達一種聲音。比如說我講陽明學,我得先問問自己是不是真懂陽明學了,如果這一關(guān)不過的話,現(xiàn)在流行陽明學,我就講陽明學,過兩天流行什么朱子學,我就講朱子學。那就變成一個菜市場了,今天白菜好賣我就賣白菜,后天蘿卜好賣我賣蘿卜,也不管我自己能不能種蘿卜,能不能種白菜。這首先就對不起儒家講的“誠”。但是很不幸,就像剛才宏星兄講的一樣。我們現(xiàn)在國學傳統(tǒng)文化是一個很大的市場,有很多人可能會覺得講中國哲學是一種能帶來他想要的東西的手段。我想就不好,第一對他自己并不好,第二會誤導聽眾。

我們要從真正嚴格的嚴肅的著作開始。比如讀《論語》,《論語》有好多好的注釋。這樣開始就會事半功倍地真正進入到傳統(tǒng)文化里面。它就會變成你的資源和智慧,人也得不斷地提高,不斷地成熟,你就會成為一個有智慧的人。就像我說的虛竹一樣,把逍遙子那么多年的功力得到了。我們可以得到了可不止是幾十年功力,從孔孟時代到今天2500多年,你一下子有了2500多年的功力,如果你去讀亞里士多德、柏拉圖,你不光有中國人的功力,西方人的功力也都有了。這個智慧了不得呀。我想我們在座肯定都希望成為這樣有智慧的人。

有智慧的人就可以像孟子講的一樣“左右逢其源”。“左右逢源”現(xiàn)在變成一個壞詞了。說這個人很滑頭,“左右逢源”。本來孟子講“左右逢源”不是這個意思,他是講精神上、觀念上有深厚的資源和智慧,因為資源很豐厚,左右都有,所以可以面對復雜的問題。“深造自得”也是孟子講的,我們讀書就是為了深造自得,不是為了別人。所以孔夫子也說,學是“為己之學”,是為了你自己的自我的發(fā)展、自我的成長。這是人文學科很重要的一個特點。再回到開始,我為什么從念政治學轉(zhuǎn)過來念哲學,特別是中國哲學,因為我可以從中得到我希望得到的智慧。我當然是把它也跟我的職業(yè)結(jié)合起來了,但是我想在座諸位不一定是把它當職業(yè),你干什么都沒問題。這個概念就是當年王陽明提出的,叫“四民異業(yè)而同道”,因為我們知道古代是四種人吧,士農(nóng)工商。“異”就是不同的,大家的職業(yè)不同,但是可以同道。我是醫(yī)生,你是工程師,咱們倆異業(yè),但是我可以從良知學得到智慧,你也一樣,這就是同道。

經(jīng)典之所以為經(jīng)典,不是靠外在的權(quán)威塑造起來的。有權(quán)力你必須讀我的書,沒有權(quán)力的時候怎么辦。我舉過一個例子。我們知道孟子是亞圣,在孔廟里邊陪著孔夫子一起受祭祀的。當年朱元璋看孟子一些話很不高興,把孟子從廟里面請出來了,把《孟子》里面那些話刪掉了,叫“孟子節(jié)文”。“節(jié)”就是那個刪減。但是沒用,很多儒家士大夫覺得你這樣做不對,你別看你是個皇帝,我不認同你。朱元璋之后還照樣是足本的《孟子》,你現(xiàn)在看到的《孟子》里面還是有那些朱元璋不喜歡的話。權(quán)力是不能塑造經(jīng)典的,金錢也不行。有錢可以印自己的書,但沒有內(nèi)在的價值,沒有人會看你的書。真正的經(jīng)典就是要經(jīng)得住考驗,無論儒家的還是佛教的還是道家的或是西方的。去西方旅游每個旅館里都會放一本《圣經(jīng)》,那是他們的經(jīng)典,但不是說只有他們可以看,我們也可以看,這都是相通的。只要是智慧,東西方都可以拿來用。中國人吃米飯,我們只能吃米飯嗎?也可以吃面啊,可以吃米粉什么的,只要養(yǎng)人,只要有營養(yǎng)都可以拿來用。這是這些人文經(jīng)典的價值所在。

林宏星:我覺得剛才國翔兄講得非常好。任何一個人所從事的職業(yè),都能夠動用良知。我們今天講喚醒良知,怎么個喚醒法?我覺得喚醒就是要像交響樂的主題一樣,反反復復地訴說。喚醒良知沒有那么玄妙,每個人要自信。國翔說良知在龍溪那里類似基督教的上帝,我覺得信良知跟信上帝相比較,有異曲同工之妙。我們喚醒良知不是說要有一個強力的手段,是我們每個人要能夠自己相信自己內(nèi)在的良知的判斷。良知學的智慧一個很重要的表現(xiàn)就是不要信權(quán)威。跟朱子的信天理相比的話,自信良知,表現(xiàn)出我們每個人可以自做主宰。自信良知就是這種觀念,這個觀念是可以改變世界的。所以剛才國翔引用陽明說的,孔子說的如果不符合我的良知,我也不認為是。這是良知學智慧和精神一個非常集中的表現(xiàn)。當年路易十六面對滔滔天下的時候,盧梭說“人生而自由,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路易十六說這個人會改變世界。觀念會改變世界。假如我們每個人都能夠自信良知的話,我相信良知的智慧也同樣可以改變世界。我們不要相信只有武力,只有警察和絞刑架能夠改變世界。其實觀念的力量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勝過這些有形的東西。我們今天講良知的一個很重要的意義,就是我們不要服從權(quán)威,要相信自己內(nèi)心。我們不必在學術(shù)上去了解這個問題,我們在現(xiàn)實生活當中每一個方面,其實都是良知作用的場域和世界。良知從來不會脫離我們生活的世界。我們生活的世界如果能由良知做主宰的話,那我們的生命由此就可以充盈起來。所謂生命的學問,大概無非就講這個意思吧。

黃韜:林老師又做了一個提醒,怎么去喚醒良知。彭老師前面也說,良知不是外在的,不是柏拉圖的理念說,外在于這個世界,而是就在世界和生活之中,就在我們的心里。我們要做的重要的工作是喚醒它。當然喚醒是個比喻的說法,更實在一點地說,就是我們怎么去認識它。我們看到良知由兩個字構(gòu)成:一個是“良”,一個是“知”。也就是告訴我們,“知”這個東西恐怕有好的也有壞的。那么我們怎么樣去判斷它?

這個世界走到今天,我們看純粹知識本身是有兩面性的,科學也一樣??茖W可以用來造福人類,也可以用來毀滅人類。那么怎么樣能夠保證所有這些看起來是中性的知識能夠為人類造福?恐怕就是我們得擁有如何運用知識的判斷能力。這個判斷能力當然能夠通過別人和前人的說法汲取,但所有這些還得由我們自己內(nèi)部來消化認識。就像彭老師剛才講的,武俠小說里逍遙子幾十年的功力一下子到虛竹的體內(nèi)。那么我們也知道,另外一本武俠小說《笑傲江湖》里令狐沖碰到一個問題,就是各種各樣的他人的功力到了他體內(nèi),發(fā)生各種沖撞。我們讀書有時候也是這樣的,我們讀了很多東西,古今中外的,但是這些東西也許在某一天在我們身體內(nèi)部沖撞。我們怎么樣去化解它,把它化為自己的東西?我看有時候就得依靠反省的、向內(nèi)在求的良知。也就是陽明先生所說的,要做自己的主人。這實際上就是前面林老師所講的不要信權(quán)威,要反躬自問,自己向內(nèi)去求。我想這個意義恐怕在這里。

彭國翔:我接著黃總的話說,其實剛才宏星兄多少也提到一點,就是知識的問題?,F(xiàn)在我們知道越發(fā)展到21世紀,陽明說“四民異業(yè)而同道”,現(xiàn)在早就不止四民了,四十個四百個也不止了,各種職業(yè)各種知識越來越多。這個問題其實古人也不是沒有思考過。比如核技術(shù)到底是好的壞的?它可以是好的也可以是壞的。用來作為大規(guī)模的殺傷性武器,對人類就是毀滅性的,但是反過來核能發(fā)電,那就是好的,關(guān)鍵看你怎么用。良知在怎么用方面起到很大的作用,良知就是一個舵手。本來宋明理學里面有一對詞,就是對這個問題的思考。一個叫德性之知,一個叫聞見之知。我們每個人都有德性。聞見就是見聞。聞見之知就是指的我們今天講的價值中立的客觀的知識?!暗滦运?,不萌于見聞”,良知不是靠知識積累而形成的。這個大家其實很容易理解,這個人可能很有知識很有文化,學歷很高,是院士,可這個人可能很糟糕,人品很壞。知識的累積不見得能夠保證人品的提高和成就。有的人真的是學富五車,但是人品很差。這就顯示出良知或者叫德性之知獨特的意義。它是給你掌舵的。比如說路邊看到一個瀕死的人,突發(fā)心臟病或者怎么樣。這邊經(jīng)過來一個醫(yī)生,如果良知沒有覺醒的話,這個醫(yī)生完全可以麻木不仁地走過去。以他的醫(yī)術(shù),救這個人是小菜一碟,但他可以完全無視。他的良知封凍起來了,再高的醫(yī)術(shù)沒有用。

反過來如果是一個有良知的人,有惻隱之心的人,看到那個人需要救助,很自然地本能地就會過去救他。大家可以設(shè)想一下,如果因為他缺乏足夠的急救知識,導致了那個人死了,他會很愧疚,或者覺得很追悔。他的良知就會推動他去學習那些急救的知識。但是反過來不會,麻木不仁的醫(yī)生有足夠的知識,但知識不會反過來讓他產(chǎn)生良知。雖然良知不是知識,德性之知不是聞見之知,這兩個不同性質(zhì)的,但是良知可以推動你去學習知識。這是非常重要的一點。王陽明就看到這一點。所以首先人要有良知,知識不夠,良知可以推動人去學習。知識是無窮的,莊子說“知也無涯”,是永遠學不完的。但是如果沒有良知的話,那就不是人類社會了。所以良知非常非常重要。

特別我們今天的社會充滿了種種變數(shù),如果是沒有良知的話,這個社會真的就變成動物世界了。國與國之間,族群與族群之間,個體與個體之間都是這樣。所以在技術(shù)越來越強大的時候,良知越來越重要。

如果喚醒它,這方面我們要多一些思考。儒家認為每個人都有,但是它能不能做我的主宰?陽明有個詞叫“主人翁”。它是主,不要把它當奴,如果它是奴的話就壞了。別的東西當主,良知反而成了奴,那這個人就壞了,可能人跟獸也就是一步之遙。如果這個世界是獸的世界,不是人的世界。人壞起來比獸還壞。過去說“人心惟?!保kU的“?!?。人壞起來是比動物還壞的,動物沒有那么多技巧。人可以還采取很多曲折的復雜的殘忍的方式去害人。雖然理論上認為每個人都是圣人,儒家認為“人人皆可以為堯舜”。但是,不是說現(xiàn)實當中每個人都是圣人了。如果現(xiàn)實當中每個人都是圣人了,那天下太平了,哪會有什么戰(zhàn)爭、沖突、丑陋、黑暗、罪惡?現(xiàn)實中大家不是圣人,良知沒有做主。

大家讀過《論語》,孔夫子最喜歡的學生是誰?顏回??鬃釉趺丛u價顏回?他說顏回可以“三月不違仁”。顏回這個人可以三個月里,仁心一直在做主,不離開他。那我們一般人能保持三個小時就不錯了。但是人心沉淪下去、良知沉睡,不代表沒有。你一下覺醒,它就起來了。你馬上就是圣人?!耙荒钣X,即佛;一念迷,即眾生?!蔽覀兠總€人,一天當中無數(shù)次做了圣人,也可以無數(shù)次做了凡人。如何讓它提起來,而不是放下去?這就是我們每天要做的這個功夫。

所以儒家里有很多討論是講功夫的。功夫就是讓你把它喚醒,讓它實時處在一種啟動的狀態(tài),那個開關(guān)始終是開著的,燈才不會滅,開關(guān)一關(guān),就是一片黑暗。這是他們念茲在茲要探討的問題。所以我書里明朝那些人,離我們好幾百年了,他們在一天到晚就琢磨這個事,如何讓這個開關(guān)常開著。但是這個問題可不是只屬于明朝那一撥人,全人類都面對這個問題。今天尤其是重要,所以我們今天講這個。這個問題不只是屬于學者。

林宏星:國翔兄講的這個問題延伸出去,前段時間經(jīng)常討論“碰瓷”這個現(xiàn)象。碰瓷使得一些人在面對真正的老人摔倒的時候,會躊躇不前猶豫不決。這個時候我的良知該如何發(fā)生作用?從某種意義上的確是一個難題。我提出“勇”這個概念。以前先秦儒家講,“智”“仁”“勇”三達德,三達德這個概念的提出,我認為意義很深遠?!傲贾敝饔?,為什么需要“勇”這個概念呢?就關(guān)系到我們?nèi)绾卧谝粋€世風日下的環(huán)境里邊,能夠中流砥柱地發(fā)揮良知之作用。

我想起一個故事,據(jù)說有一個日本的高僧大德,他收留了一個風塵女子,她到和尚那里時已經(jīng)懷孕。肚子大了起來以后,別人就會問她這個孩子是誰的。女子沒有辦法,說是大德的孩子。結(jié)果大家開始用異樣甚至憤怒的眼光對那個和尚大德進行了指責。那個大德當初發(fā)仁心救了這個女子,如今一句話不辯護,默默地承受各種各樣的批評臭罵。以至于那個女子良心發(fā)現(xiàn),把真相告訴大家,說這個孩子跟那個大德沒有關(guān)系。這個故事告訴我們,每個人的良知作用于生活世界說起來容易,像陸象山說的,“當惻隱自惻隱,當羞惡自羞惡,是非在前,自能辨之”??墒窃谟行┣闆r下,良知作用需要一種勇氣。我一直覺得,中華民族的脊梁,很大程度上是靠這些對于良知有勇氣承擔的人來體現(xiàn)出來的。這一點我們今天越發(fā)重要。因為在物質(zhì)主義泛濫的情況下,尤其各種各樣的碰瓷現(xiàn)象層出不窮,對于每一個人的良知的作用造成了阻礙。這個時候我們發(fā)現(xiàn),要喚醒良知對任何一個人都真的需要勇氣。所以一個有良知的人的所言所行,能夠發(fā)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度。如今卻越來越少,這是我們今天談良知的意義非常重要的一個方面。我希望大家從“良知之承擔”及“勇氣之發(fā)揚”兩者之間,建立起一種內(nèi)在的關(guān)聯(lián)。這樣我們這個民族、我們整個社會才有希望。

彭國翔:剛才宏星兄講的勇氣的問題。我講的德性之知跟聞見之知,希望大家不要誤會,覺得知識不重要。這是當年陽明學的流弊之一,就是輕視知識。我說良知是掌舵的,你有惻隱之心要去救人,還得真正掌握知識才可以。特別在今天,知識非常重要,有時候更重要。你想救他,但猶豫缺乏知識,救不了他,等于說良知沒有實現(xiàn)。聞見之知跟德性之知就像鳥要兩個翅膀,少了一個都飛不起來。用《中庸》的話來講,就是叫“尊德性而道問學”。德性這一面就是良知這一面,道問學就是知識這一面,這兩個一定要配合起來才可以。儒家的思想、中國的學問,非常重視合情也要合理。理性非常非常重要,情感當然也很重要。左右大部分人行為的是情感,甚至情緒。情緒的力量有時候比理性要大。人都是情緒的動物。沒有理性是不行的,只有理性沒有情緒那大概不是人而是機器?,F(xiàn)實中沒有人只有其中一個,而是兩個都有,只是這個時候他這方面表現(xiàn)得多,那個時候那方面表現(xiàn)得多。一個真正有智慧的人,就是在情理之間保持平衡。

我們都知道國學大師錢穆先生,他說過,中國文化是很重視情理的。林語堂也說,他說國人最講合情合理的文化。良知首先是一種道德的情感,我要救這個孩子。孟子說“惻隱之心人皆有之”。怎么證明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他把你帶入一個情況,不是抽象的邏輯論證。凡人皆有一死,你是人,所以你一定就有死。這是一個簡單的三段論的論證。孟子不是這么證明人有惻隱之心的。他說,假如你看到一個小孩,突然要掉到井里面,那一剎那,你會不會本能地產(chǎn)生一種不忍之心?每個人都可以自己帶入那個情境之下,如果你有的話,孟子說,那就是你的惻隱之心。用陽明的話說,那就是你的良知。他是用這樣一種方式,來論證每個人都有的惻隱之心。我們中文講心悅誠服,情理兼道才能真正地說服人。良知首先是一個道德情感,但是它也是一個道德的理性。我剛才講良知好像是超越于知識的,比知識更高。它不是一個簡單的經(jīng)驗知識。但千萬大家不要誤會知識不重要。儒家重視行。講言行不一致,哪個更重要?當然是行為。叫“篤行”,意思是要力行,但是“篤行”前面還有幾句話,“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最后才有“篤行之”。沒有前面那些,上來就篤行,那叫明行暗休,閉著眼睛走,撞墻都不知道。

這個西方也是一樣,我今天上午看了天主教堂,我們就拿這個做例子,如果我是個信教的人,我的信仰高過于我的理性,上帝來了,上帝說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大家不要忘了,現(xiàn)在很多國際上的沖突,是信仰的沖突,信仰沖突是最難解決的。信仰的問題,需要不需要理性?當然需要。比如我信上帝,基督教里有魔鬼,有撒旦,如果撒旦化身為上帝,對你說話,這個時候你怎么辦?到底是上帝的召喚,還是撒旦的欺騙?你必須要由你的理性來判斷,要對基督教的經(jīng)典非常了解。所以它也有它的經(jīng)典要研讀,就是宏星教授講的,義理很重要。

剛才黃總講,我們怎么喚醒良知,方法很重要,首先就是讀書。朱熹非常重視讀書,如果讀書不重要就不需要經(jīng)典。但是讀書有個問題,你看這書講得很好,書本合上來又忘了,這個就像門外的珍寶,不是你自己得的。我們講“紙上得來終覺淺,事非經(jīng)過不知難”。讀書當然很重要,對你有啟發(fā),有刺激,但是它能不能真正內(nèi)化到你心里面,再還需要別的。還有一種方法,說情緒不穩(wěn)定,暫時跟這個社會隔離一下。比如今天很多商界人士,平時很忙很亂,跑到深山老林里面,閉關(guān)一個禮拜或者幾天,那時候他覺得非常好,神清氣爽。但那個狀態(tài)能不能恒久地保持呢?除非你真的不回到人間,你要回到社會里可能心又亂了,那也是沒用。怎么樣才要徹底地解決呢?就是陽明講的要世上磨煉。王陽明自己就是很好的例子,他帶兵打仗,跟學生論學,處理政務,始終保持一個內(nèi)在的穩(wěn)定。用宋明理學的話講,叫“動亦定,靜亦定”,不管我是閑還是忙,不管我是自己一個人獨處,還是跟別人打交道,都能保持一個內(nèi)在的穩(wěn)定,這是一個“定”的狀態(tài)。這時候良知就可以做主了。

這個能不能達到?很難達到??追蜃又v“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那中間還要經(jīng)過很長的過程。但這是要追求的境界。如果你只能在跟別人脫離狀態(tài)之下達到內(nèi)在的穩(wěn)定,那不徹底;如果你只能看書本講得很好的時候才能獲得穩(wěn)定,也不夠;但是這兩個都有幫助的,都可以幫助我們喚醒良知。然后你慢慢純熟了,就變成自然而然的行為,這時候你真的就到了高的境界了,你的良知就可以經(jīng)常做主,你才真正地成為一個有智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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