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好像在我和所有出版商的地址以及書目之間關上了一道門。我對自己說,現(xiàn)在我可以寫了?,F(xiàn)在,我可以給自己做一個花瓶,就像被老羅馬人帶上床去的那個,他一邊親吻著,一邊緩緩地磨損它的邊沿?!?/p>
床,花瓶,一個老男人和他慢慢移動的手——如果這是一個電影畫面,它一定很色情,色情到無可名狀。
??思{的這段話寫于《喧嘩與騷動》開工前的自序里,這本書1928年寫完,次年出版,但在寫的時候,??思{考慮的只是滿足自己的欲望:創(chuàng)作一件完美、純潔的藝術品,純潔到只能供自己據(jù)為私有。不過,他在作品還沒寫完、甚至還沒開始的時候就在閉著眼撫摸和享受它;色情就是圍繞著尚未存在的完美的一團灼熱的默想。
花瓶的意象,不僅代表完美的作品,也代表作品中的人物?!缎鷩W與騷動》里有個姑娘,康普生家的女兒凱蒂·康普生,福克納深愛她,稱她為“美人”和“寶貝”。他之前寫了個短篇《暮色》,完稿后,發(fā)現(xiàn)自己愛上了故事中的凱蒂:“我太愛她了,不能讓她只活一個短篇故事的時間。她應得的不止那些。”
于是,《暮色》擴成了《喧嘩與騷動》,書中的凱蒂能爬樹,能下河,能號令一干男孩子,果敢強干。當凱蒂的身體慢慢發(fā)育,跟男人有了第一次,后來正式出嫁,她的哥哥昆丁和弟弟班吉痛苦不堪,他們都緊緊依戀著凱蒂,昆丁甚至想象自己跟凱蒂亂倫,當成了真事向父親坦白。
《喧嘩與騷動》,電影版與中英文書影
直到現(xiàn)在,有文學閱讀習慣的人,依然得承認《喧嘩與騷動》很難讀,??思{的世界門檻太高。當初,這本書系由一家新成立的出版社出版的,又趕上美國大蕭條,雖有批評界的好評,銷量慘淡得很,直到1946年才不過重印了兩次,總共賣出3000本。在這十多年里,??思{一直在為生計發(fā)愁,無奈之中的他想到,既然自己精雕細琢的花瓶不能引起大眾的共鳴,那么索性寫個反面的吧——寫個完全跟藝術無關的,寫個他不僅不喜歡,而且還打心眼里唾棄的女人。用現(xiàn)在的話講,他下決心要寫本小黃書了。
于是他寫出了《圣殿》。書中的女主人公譚波兒,被他稱作“痰盂”。
《喧嘩與騷動》和凱蒂是花瓶,僅供私用,《圣殿》和譚波兒則是用來喂大眾的了。一聽說小說中有“一根玉米棒子主導的強奸戲”,大眾還能坐得住嗎?《圣殿》頃刻之間暢銷。實際上,??思{實驗性很強的筆法,古怪的比喻,或明或暗的意識流,在這本書中同樣不時出現(xiàn),但這回讀者不在乎這些了。他們期待著預期中的高潮:別玩若即若離的色情了,我們要看真刀真槍的交配。
《圣殿》,福克納唯一開始就獲得商業(yè)成功的長篇
雖然賺到了錢,??思{卻心中不安。雖然痰盂也是必需品,人人都離不開它,福克納卻明白,以他的自我定位,如今為投合大眾的趣味而寫,實在是一樁不大不小的罪孽?;ㄆ烤褪腔ㄆ?,大眾再詆毀,再說它中看不中用,那也是花瓶。藝術的價值在于藝術本身,跟它能招徠多少觀眾,跟它能賣一個高價還是無人問津無關。他坦言,自己寫作的動機不純,他勾畫南方黑社會里的暴力,醉醺醺的酒鬼,滿嘴粗口的賭徒,夜總會里隨處可見的嫖客,他把聳人聽聞的強奸情節(jié)加亮成為小說的賣點。
故意告訴讀者,我的書格調(diào)低下,不要去讀——這樣的事情不管發(fā)生在哪個作家身上都是很奇怪的,更何況,拿到現(xiàn)在來看,要把《圣殿》稱作格調(diào)低下,還真是太看得起大眾,這些被頻道頭條、邊欄鏈接、爆款消息以及入木三分的小黃文培養(yǎng)得隨地便溺的人,一般還真用不起痰盂這樣的奢侈品。把《圣殿》作為“暴露和批判社會陰暗面”的作品來看是完全成立的。再去讀譚波兒被奸污的那場戲,??思{使盡了藝術家的解數(shù),想讓它產(chǎn)生如“惡之花”一般不無朽腐的美感。
奸污譚波兒的“金魚眼”是個陽痿男,所以才用上了工具。??思{深悔自己不得不寫這樣社會新聞的題材,而不能多寫幾次凱蒂。丑惡的東西不應該由他來寫。譚波兒與糟蹋她的人同流合污,最后上法庭,還幫著把贓栽給了書中唯一一位性格方正的人物李·古德溫,在一個流氓橫行、黑白不分的社會中,古德溫還算是一個做事有原則的人;他的妻子也在幫助他。此外還有一位偵探,做了很多卻沒什么用,惡勢力太強大,而好人,則總是被自己的好所削弱。
對一個志在制造花瓶的人來說,制造痰盂實在是自我糟踐,然而要是自我糟踐了還賺不到錢……??思{不敢想象。焦慮萬分之下,他在《圣殿》完稿之前寫信給朋友,說自己可能一輩子賺不了錢,算是先給自己一口毒奶。其實,這話或多或少也是安撫他內(nèi)心的愧疚感。再怎么說,向商業(yè)低頭了,妥協(xié)了,他就是在背叛自己。
《圣殿》是在《喧嘩與騷動》還沒出版時就動筆了?!缎鷩W與騷動》給了他以一種不同尋常的“底氣”:我已完成了藝術,現(xiàn)在可以寫點大眾讀物了。而一般情況下,作家的底氣恰恰來自相反的方向:只有在寫出了足夠暢銷的書,名利雙收之后,才有可能考慮寫本嚴肅文學。沒錯,福克納是反常的,另類的,肚子還填不飽的時候,他就把不能吃的花瓶看成了生命的第一要務,非得先不顧一切地造它出來,將自己內(nèi)心中最珍貴的資源掏出來塑進去,才覺得安心。
作家們最大的焦慮就是寫了沒人讀:書海浩瀚,自己的書就算占了個專架,旁邊周圍,仍有那么多敵人環(huán)伺。他們焦慮,他們要拉一幫在其眼里級別更高的同行前輩,給自己當拉拉隊,或者吉祥物,面對鏡頭,這個人夸幾句書,那個人夸幾句作者不老的長相,作家就滿意了,覺得自己名下可以兌換成銷量的積分又漲了。
在一個什么都能折算成錢的社會里,既不敢鄙視大眾又不敢嘲弄自己的作家,只能以此來回避自己已成可憐人士的真相;他們真不敢賭一把,像??思{一樣,在接近五十歲的時候才真正地被認可為偉大作家。
福克納的運氣還是不錯的,但配得上這種運氣的人又有多少呢?(文/云也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