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小青《燈光人影》,《新聞報》副刊“快活林”,1916年12月31日。
程小青
程小青《舞宮魔影》(霍桑探案袖珍叢刊之二十四)封面。
1916年,中華書局版《福爾摩斯偵探案全集》的譯者陣容中,有一位譯者名叫程小青,當時只有23歲。他在44篇福爾摩斯探案故事中翻譯了4個短篇和1部中篇,分別是《僂背眩人》(第六冊)、《希臘舌人》(第七冊)、《海軍密約》(第七冊)、《魔足》(第十一冊)和《罪藪》(第十二冊)。同年底,《新聞報》副刊《快活林》舉辦“快活林奪標會”欄目征文競賽,程小青以“霍森”為主角的偵探小說《燈光人影》分三次在《快活林》上發(fā)表,并取得“第一課”、“甲”等成績。這是程小青偵探小說在文壇的“出道”之作,也是我們后來更熟悉的“霍桑探案”系列小說的雛形之作。本篇所選第一幅圖像,即是這篇《燈光人影》1916年12月31日首次發(fā)表時的報紙版面,紅色圈出部分即是小說《燈光人影》。第二幅圖像即是程小青本人的照片。從此,程小青由一名偵探小說譯者轉型成為偵探小說作者
說程小青是民國時期最為重要的偵探小說作家,應該是不會有什么太大的爭議。鄭逸梅就曾非??隙ǖ鼗貞浾f:“當時寫偵探小說的不乏其人,可是沒有人比得上他(筆者按:指程小青)?!保ㄠ嵰菝贰冻绦∏嗪褪澜鐣帧罚?/p>
程小青的偵探小說創(chuàng)作,最初得益于他的偵探小說翻譯,這一點也是毋庸諱言的。從時間先后來看,他先參與了福爾摩斯小說全集的翻譯,之后才開始自己的創(chuàng)作。而從小說內容上來看,“霍桑探案”中霍桑與包朗的“偵探-助手”組合關系,以及小說從包朗的視角出發(fā),來講述霍桑探案的故事形式,都顯然模仿自福爾摩斯與華生之間的關系。而程小青的“霍桑探案”最初在雜志上發(fā)表時,也多半被標為“東方福爾摩斯探案”。后來隨著程小青作品數量逐漸積累,且創(chuàng)作上越發(fā)成熟之后,才漸漸由“東方福爾摩斯探案”改稱為“霍桑探案”。
關于程小青的第一篇偵探小說《燈光人影》,還有著一個有趣的文學史“誤會”。即這篇小說主人公的名字究竟是“霍森”還是“霍?!保髡叱绦∏嗪髞淼幕貞浖毠?jié)有誤。按照程小青在《偵探小說的多方面》一文中的相關回憶說法:
霍桑命名的來由,真是很有趣的。他的原名本叫霍森。他的第一篇探案的發(fā)表,就是民國初年,《快活林》第一次競賽征文的《燈光人影》。這篇的原稿本寫霍森。也許獨鶴老友把“森”字給他改了一個“?!弊?,或者竟是出于手民先生(按:指排字工人)的好意更改,那已不得而知。當時霍森因著怕登更正廣告的麻煩,就也以誤就誤,直截承認了霍桑。
后來很多文學史家都援引程小青自己的這個說法,認為作者原本給筆下的偵探取名為“霍森”,之后不知哪個出版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最終才變成了我們后來熟悉的“霍?!?。但實際上,我們如果去看最初發(fā)表的報紙原版,就會發(fā)現當初登載的偵探名字就是“霍森”,程小青應該是記錯了。至于“霍?!泵值恼匠霈F,則要等到三年后,程小青在《先施樂園日報》連載小說《江南燕》(1919年)。這篇小說中偵探名為霍桑,助手名為包朗。在某種程度上來看,《江南燕》或許才是真正意義上“霍桑探案”系列小說的開端之作。
話說回來,不論是霍森,還是霍桑,這個人物名字在當時都透露出一股“洋氣”。對此,程小青其實是有著一番關于人物姓名的思考與設計,他在《霍桑和包朗的命意》一文中說道:
有幾個老朋友說的創(chuàng)著的霍桑探案,情節(jié)方面,雖然還合中國社會。但“霍?!焙汀鞍省眱蓚€人名字,卻帶著幾分西洋色彩。若使把他們改做“王福賢”“李得勝”等等的名字。那就更加可以合配中國人的心理了。……若是說這種模樣的人物,乃是守公理、論是非、治科學、講衛(wèi)生的新偵探家。那就牛頭不對馬嘴,未免要叫人笑歪嘴了。原來我理想中的人物,雖然都子虛烏有,卻也希望我國未來的少年,把他們當作模范,養(yǎng)成幾個真正的新偵探,在公道上做一層保障,不致教無產階級的平民,永永踐在大人老爺們的腳下。我本在著這一層微意,才特地把我書中主角的名字,題得略微別致一些,不知道大家贊成么?
程小青把筆下人物霍桑與包朗的名字起得比較偏西洋色彩,其中包含著對其具備科學、理性、公正、守法等現代品質的美好寄托。除此之外,關于霍桑與包朗這一組人物,其實也有著程小青自身經歷的影子。按照其好友鄭逸梅的說法,霍桑與包朗都有著現實人物原型——“小青的偵探小說主腦為霍桑,助手為包朗,趙芝巖和小青過從甚密,又事事合作,所以吾們都承認他為包朗”(鄭逸梅《記偵探小說家程小青軼事》)。趙芝巖也是程小青的好友之一,還曾經和程小青合作寫過偵探小說《劇賊角智錄》(1923年)。同時按照“霍桑探案”小說里的設定,“下走姓包名朗,在學校里當一個教員”,而且霍桑與包朗曾長期在蘇州從事偵探工作,后來才搬到上海,這些都和程小青自己曾經在蘇州生活并在東吳中學教書的經歷相契合。甚至關于“包朗”的姓名,還很容易讓我們聯(lián)想到程小青的另一名好友包天笑(字朗孫)。西方關于福爾摩斯人物原型的討論中,有一種說法認為福爾摩斯部分是以其作者柯南·道爾為原型,而對于中國名偵探霍桑與其作者程小青之間的關系,或許也可作如是觀。
在民國時期,程小青的“霍桑探案”系列小說在各大報刊上發(fā)表,并先后結集成數十種單行本出版,作品數量之多,創(chuàng)作時間之長,覆蓋刊物范圍之廣,在當時的偵探小說作家中無出其右。其中1941—1945年由世界書局陸續(xù)出版的《霍桑探案全集袖珍叢刊》為集大成,該套叢書于1946年全部出齊,共三十冊,收錄偵探小說七十四篇,總計約二百八十萬字,為民國時期中國本土偵探小說創(chuàng)作出版的“最大規(guī)模工程”,也收錄了程小青“霍桑探案”中的絕大部分作品。本篇所選的第二幅圖像,即是該套叢書中第二十四冊《舞宮魔影》的小說封面。
在程小青的“霍桑探案”系列小說中,偵探霍桑和助手包朗在上海英租界愛文路七十七號(今北京西路)開設私人偵探事務所,協(xié)助警察和委托人處理各種案件。而隨著霍桑接到不同的案件委托并將其逐一解決,也就形成了“霍桑探案”各篇小說的主要情節(jié)內容。比如其中既有發(fā)生在傳統(tǒng)家庭內部,因為財產繼承和倫理問題所引發(fā)的謀殺案(《白衣怪》),也有現代西洋舞廳中發(fā)生在舞女、老板、舞客之間的爭風吃醋與利益糾紛(《舞后的歸宿》),既有真假難辨的女明星白玉蘭失蹤案(《怪電話》),也有半夜里火車軋死路人所引發(fā)的懸疑故事(《輪下血》)等等。如果說每一篇“霍桑探案”小說都展現了民國時期上海社會某一階層人群的生活側面——比如大學生、舞女、人力車夫、銀行職員、仆人、女明星、資本家、革命者等等——那么將整套“霍桑探案”小說連起來看,就構成了民國時期上海市民生活的一幅浮世繪。
程小青不僅是民國時期最重要的偵探小說作家,也是當時最重要的偵探小說翻譯家。他不僅翻譯過福爾摩斯探案小說,還譯介了大量歐美“黃金時代”的偵探小說名家名作,比如《希臘棺材》(今譯《希臘棺材之謎》,作者埃勒里·奎因)、《紳士帽》(今譯《羅馬帽子之謎》,作者埃勒里·奎因)、《金絲雀》(今譯《金絲雀殺人事件》,作者范·達因)、《花園槍聲》(今譯《花園殺人事件》,作者范·達因)、《古劍記》(今譯《羅杰疑案》,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陳查禮偵探案”(今譯《陳查理偵探案》,作者厄爾·比格斯)等。甚至程小青偵探小說翻譯出版的數量已經遠遠超過了其“霍桑探案”系列小說創(chuàng)作出版的數量,為當時的中國偵探小說讀者與作者拓寬了眼界。
程小青還擔任過《偵探世界》《新偵探》《紅皮書》等多種偵探雜志的編輯、顧問或主編工作;長期致力于寫作偵探小說評論與研究類文章;他還將自己的多部偵探小說改成電影劇本,并最終上映;此外,程小青還一度投身于美國偵探學與犯罪心理學的學習和研究中,為自己的偵探小說創(chuàng)作增添了理論基礎。程小青對于中國偵探小說發(fā)展的貢獻,完全配得上章梅魂對其所寫的贊詞:“惟小則靈,惟藍出青。江南之燕,獨辟畦町。懿歟美哉,探界明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