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越來越認為,這是一個粗糙放蕩散漫的城市,它缺點明顯,無論如何努力都糾正不過來。我試圖去碰觸它的每一寸肌理,想好好了解它所包含的物事,但是我失望而歸。我從它的身邊逃離,成為另一座城市——澳門的闖入者。當飛機在澳門機場降落的那一刻,我從小窗望出去,看到天空掛滿繁星,遠處密集的燈火像巨大的盤子托住了天空,我終于抵達了同鄉(xiāng)口中曾經遍地黃金的澳門。
我站在澳門的土地上,閃閃爍爍的光拂過我的臉頰,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自由。我三十三歲,有一個九歲的孩子,在湖北老家。丈夫是一名長途貨車司機,在這段不咸不淡名存實亡的婚姻中,我們大吵大鬧,拳打腳踢。當然,在打斗中女不敵男,鼻青臉腫的肯定是我。就這樣過了幾年,互相也厭倦了,他在跑長途中喜歡上了嫖娼,而我,待在家里只會給孩子哼哼卿卿地唱歌。在快染上精神分裂癥之際,丈夫曾經的戰(zhàn)友出手拯救了我——在澳門摸爬滾打多年的老李介紹我成了放貸者老孫的手下,一名大陸來的澳門扒妹:圍繞賭場的邊緣職業(yè),成為陪賭、放貸的人。
對于丈夫居然同意我背井離鄉(xiāng)來到澳門,至今我都感到不可思議。我的母親十三年前就撒手人寰,父親也在郁郁寡歡中活了十三年后,于兩個月前追隨母親而去,回村處理喪事時,我并不是特別傷心,倒是娘家的街坊鄰居們對我充滿了憐憫之情。一個失意的中年女人,父母雙亡,婚姻不幸,缺錢,狼狽不堪,那些泛濫的同情不給我給誰呢?
??飘厴I(yè)后,我做過好幾份工作,當過話務員、機票銷售,也曾在服裝專賣店打過工。卻沒掙得幾個錢,僅夠養(yǎng)活自己。經歷一場半死不活的戀愛之后,經一個遠方親戚做媒,我?guī)е晕曳胖鸬男膽B(tài),自作主張把自己嫁掉了——嫁給了這個看似木訥實則粗暴的男人。
后來,有許多次,我獨自躺在那張空空蕩蕩的大床上,對著天花板,將許久未抽的煙拿出來,一根一根,將它們擺在房間各處,用星星之火,填滿了我深惡痛絕的房間。我會順手取來一根,慢條斯理地抽,裊裊的煙霧在密不透風中直線上升,偶爾會扭一下腰,年少的歲月透過煙霧,迎面而來:我頹廢,自虐,有自殺的傾向。我張開手,將緊握的激情松開,給它自由。
我住在氹仔島潮州街上的一棟公寓里,公寓在十二樓,電梯卻只達十一層,還要跑一層樓梯。四間房,女生一間,男生一間,檔頭老孫自己住一間,還有一間用來招待來澳門的大陸客。里面放著三張雙層鐵架床,我睡在最靠里的第一層。房子并未住滿,來澳門當扒妹的越來越少。
在一個多月的混跡中,我漸漸上了門道,收入漸漸攀升到了半個月五千葡幣,但與那些熬了幾年動則月入十幾萬葡幣的扒妹相比,我簡直慘不忍睹,發(fā)財無望。
雖說扒妹并不靠美貌掙錢,但美貌確實是加分的項。那些化了妝、拎著精致小挎包、踩著高跟鞋在賭場的牌桌上一張又一張當看客的姑娘們,來錢都很容易。不過,可能剛入行,我沒辦法一上去就挽住客人的手臂柔聲搭訕,也沒法厚臉皮地開口叫客人給錢。經過十來年洗禮和反腐風暴后,大陸過來的賭客都學精了,來錢不再輕而易舉。
每次簽證一到期,我就坐上賭場的發(fā)財車過關,然后找合作的旅行社團簽再次進入澳門。通常我會睡上一整天,在下午四五點起來,有時和同屋的一起買菜做飯,有時拿公司的快餐券去銀河的快富站吃飯。賭場的餐食貴得嚇人,一碗面至少都要一百葡幣,一杯檸檬茶最便宜也要四十二塊。
我去銀河,一般從鉆石大堂進入,穿過時尚大道,進入嘈雜的賭場。銀河是澳門比較大的賭場了,普通投注區(qū)大都兩百港幣起。我會問服務員要一杯橙汁,端在手上邊走邊看哪桌的百家樂熱鬧,遇到孤身的男子,便站在身后,看著客人一局接一局地下籌碼。有時,看客人心情好,覺得時機成熟便坐旁邊,陪客人賭起來。一方面,我希望客人贏錢,這樣拿小費就容易些,一方面,我又想客人最好將籌碼輸?shù)靡桓啥?,這時,便可有意無意地探尋口風:是否需要錢,可以給。至于如何抽水,就是檔頭和客人之間的事了。
通常一個晚上,我會轉三個賭場,銀河待膩了,便坐上發(fā)財車去威尼斯人,然后,從相鄰的威尼斯人來到巴黎人,它們都集中在氹仔島。這家新開的澳門首屈一指的賭場,聽聞有一陣子了,但一直還沒來。巴黎人將法國的埃菲爾鐵塔搬來了,二比一復制在金碧輝煌的龐然建筑物面前。站街女子三三兩兩站在閃爍的燈下,經過時會多看兩眼,前幾年,外國妞最低兩千葡幣起價,中國的一千五百塊,現(xiàn)在行情都跌了五百塊,加上匯率貶值,錢不如錢,小姐生意也不好做了。
我是在新葡京遇到劉海若的。這十天半月都耗在了銀河,小費卻沒掙到幾個。有人說新葡京最近很熱鬧,于是,我決心換場碰碰運氣,在銀河坐上開往星際賭場的發(fā)財車,前往澳門。從星際賭場正門口穿過馬路,就是金碧輝煌的新葡京。路邊都是大陸過來的賭場邊緣從業(yè)者,有人給路過的行人發(fā)廉價紙巾,上面印著穿著暴露的女人和招嫖電話。我問其中一個認識的要了兩包,澳門物價高昂,我是能省則省。
百家樂桌上離表演的舞臺很近,穿著暴露身材完美的外國女郎正在臺上跳勁舞,許多人都被吸引過去。我站在他后面,一邊看臺上的熱鬧,一邊瞄著他賭三公。他手上的籌碼從五百到上萬,每一注都押很大。他看上去不過三十二三歲,個子中等偏瘦,皮膚白皙,頭發(fā)微卷凌亂,隱隱顯出謝頂?shù)恼髡?。臺上的音樂達到了高潮,他翻出了三公,五倍的賠率,抽水后,他還贏了二十多萬。他沒有特別地興奮,接著繼續(xù)下注,身邊漸漸有人圍觀。非貴賓區(qū)域,下注這么大的并不多見了,旁觀的人覺得刺激。
我退后幾步,將灰色大衣放在了手上。他穿了一件桃紅色的格子襯衫,后背微微有些蜷縮,我盯著他修長的手指,靈活翻牌。這一局,他翻出了八點,兩倍賠率,人們又是一陣驚呼。莊家賠完后,他站起來,面無表情地帶上籌碼離開了這張桌子。我跟了上去。對于這種單身的賭客,我放貸以及拿小費的機會微乎其微。但是,我好奇。
好奇并不能來很多錢,你會將許多時間消耗在這些事上,對你收入的提升毫無幫助。老孫平心靜氣地勸過我。老孫是伯樂花園十二樓公寓的租金支付者,本地人,四十歲,單身,屬于放貸公司的中層。平常神出鬼沒,偶爾見人,時常冒出驚人之語。我初來乍到,他就給我講了兩條做扒妹的金科玉律:一,察言觀色,二,厚臉皮。
只是這兩樣我都不具備。我那對死去的父母都是愚笨寡言之人,少了言傳身教,如今,我對自身的天賦已有清晰認識。我曾眼瞅兩名老練的同行一搭一唱,將臺子上的客人說得暈頭轉向,另一個干凈利落順走了幾個大額籌碼。
劉海若在靠角落的一張桌子坐下了,荷官是一個短發(fā)的中年女人。我走過去,繼續(xù)站在他身后。他沒有回頭,一心一意地玩三公。這個晚上,我從八點一直看著他賭到了凌晨三點。我喝了好幾杯咖啡,而他,除了一杯二百五十毫升的礦泉水,并沒有補充任何的食物。
他去賬房換錢,突然對將要離開的我說,“你跟我來?!蔽也幻魉裕€是緊隨其后。他出手闊綽,給了我五千葡幣,一邊輕描淡寫地問,“你叫什么名字?”
我對這筆飛來橫財頗為驚愕,并沒有立即回答他。他又重復了一遍。我猶豫了下,還是決定告訴他我在這里給自己取的名字:劉海慈。
他說:“你的名字和我就一字之差?!?/p>
我說:“緣分吧?!?/p>
我走出賭場,夜幕被這午夜的燈火照亮,花了八十塊打的回到了宿舍。耳邊回蕩他柔若無骨聽不出絲毫情緒的語調,一場萍水相逢,下次不知是否還能再見。
2
每次我醒來后,都會覺得活在地理課本里。過一會,才會確認自己正躺在資本主義的懷抱中。
我去敲了老李的門。老李當過兵,一直保持著從部隊帶出來的習慣,每天都會在客廳做上一百個俯臥撐,深棕色的木地板讓房間在冬日里有涼氣。老李的聲音朦朦朧朧飄到了門外,開門吧。我門把一擰,把頭探了進來,一起吃飯嗎?
老李穿了一條白色的背心,裸露著手臂,趴在地上,仰起頭問,“早飯?午飯?晚飯?三餐合一?”這日子過得不規(guī)律,但在澳門這幾年,老李被辣椒浸泡多年的腸胃也習慣了清淡腥咸的南方口味。
我掃了一眼他裸露的部分,我是一個對美色貪婪的人,從不放棄任何可以一飽眼福的機會。何況,是對我溫柔相待的老李。有時,我會弄不清我對老李的感情。除了會和兒子連線視頻外,老李充當了我和丈夫的傳聲筒。我見他左右為難,會直截了當?shù)刈屗D告丈夫:離婚,我凈身出戶。老李笑著問,你有什么?我不置可否,我知道,這種話他不會轉述。
“冰箱里還有些菜,拿來煮了一起吃?”
老李說,“行。你先弄,我做完俯臥撐再出來幫你?!?/p>
我便去廚房忙活開來。其他人要不上賭場,要不就在賭場周邊轉悠拉客了。我洗好菜,打開抽油煙機,熱了鍋,油和蒜頭的香味飄飄裊裊鉆入了鼻子。我一陣閃神,看了一眼窗外,窗外是密密麻麻的高樓,樓很舊,屹立在海的不遠處,鐵欄桿大多腐蝕生銹了,建筑看起來卻還很結實。我把菜倒了進去,卷心菜,水分飽滿。再煎兩個蛋,下兩塊掛面,這簡易的晚餐也就弄好了。
老李走進廚房,說,弄好了?我說,快了,你把這菜先端出去,老孫又去哪里了?老李答,說是去上海見個客人。一說到老孫,老孫就從房間里出來了。我問,你不是去上海嗎?老孫說,明天再去。
我曾問老孫,如何成為澳門人。老孫豎起兩根手指,比了個V手勢,說,兩點,一,嫁個本地人,比如我;二,技術移民。后者你不行,那只有嫁我了。我大笑,你又老又丑,我高攀不起。
我們在客廳那張淺黃色的小圓桌上吃飯。剛開始,都沒說話,只有吧唧吧唧的咀嚼聲。我心里還在想著前天折騰一宿卻沒做成的事,忿忿說,那老女人,還裝了個網紅臉。我為自己太相信微信頭像而后悔不已。
那名年近四十的賭客,我跟他有好幾天了,他輸光了所有籌碼,客人脾氣好,不怪我這個坐他旁邊的女人紅顏禍水,還給了一千葡幣的小費,讓幫忙找個年輕貌美的姑娘。我心懷內疚,一心一意地要把這事辦好。在微信上搜索了半天,才找到了一個滿意的。急匆匆和老李去巴黎人接人,一見面,我氣得破口大罵,這裝嫩的老女人,比客人還要年長十來歲,人家怎么可能會上這種騷貨!我朝她大吼大叫,老李在旁邊當和事佬。那天也是奇怪,招嫖生意出奇地好,老李認識的幾個小姐都有客了。真是供不應求。老李納悶地說。
吵了半天,也只能將就著將女人帶往酒店。年輕帥氣的男客人還算客氣,給了小姐小賬,就讓人回去了。我的臉漲紅了,眼睛瞇成了一條縫,不停地點頭哈腰道歉和解釋。
走遠了,我忍不住又把女人罵了一通。昏黃的路燈照亮了那張鬼魅一般的臉,女人的眼睛畫得很黑,頭發(fā)濃密,弄成細卷披在肩上,尖刻地看了我一眼,冷然走了。澳門的星空是美麗的,氹仔島的夜色也是美麗的。輝煌燦爛的巴黎人將周邊變成雄渾的不夜城。
我心情不好,老李跟著我,穿過馬路,不知不覺來到了海邊。無論夜色多深,海邊還是有人。現(xiàn)在,是初冬,海風吹得直把人往里縮。我也不禁拉緊了軍綠色的棉布外套,這顏色老土,人家一看就知道是個鄉(xiāng)下來的大陸妹,老李叫我不要再穿了,可是天一冷,這衣服又套在我身上。我穿了一雙黑色的平底短靴,顯得裙子下面的小腿很粗。還好個子高,加上是冬天,大家都忙著在夜晚與海風的寒冷抗爭,沒有人會注意到我。
我在粗糲的沙灘上停住了,望向遠處的星光點點,海風將旁人討價還價的對話一字不落地吹入了我的耳中。我扭頭斜睨了一眼老李,老李站在我身邊,氣氛有些曖昧,這曖昧被海風一卷,剎那也就消失了,留下了一地僵硬。老李說,這樁生意要是我們做多好。顯然,這是一個不切實際的幻想。老李熟悉賭場的規(guī)矩,一些來往賭場的相熟客人半夜輸?shù)镁?,想找個女人安慰,就會拜托老李。
那天,星空下,夜色穿過稀疏的樹影落到地上。我充滿了賺錢的欲望,勾住了老李的脖子,湊近他的耳朵大聲喊出聲:“我操你媽的,老娘死過一回了,還怕你不成!”老李問那句話中的“你”指的是誰。我嬉皮笑臉地說:“我也不知道?!毕窭侠钸@樣的扒仔,鳳毛麟角。
老李初來澳門,也曾想在幾年摸爬打滾后當上雞頭。但是,小姐這個行當太不好掌控,為了自保與安全,他還是當了一名死皮賴臉的扒仔。頭幾年,他掙了不少錢,除去寄回家用、蓋房子,也沒剩多少積蓄。這一兩年,澳門的行情變差了,他的生意也沒從前紅火,錢越來越難賺。老李頗有生意頭腦,開辟新的門路,在澳門北京街的一棟公寓租了套房,在網上做起了民宿。現(xiàn)在,我偶爾會幫他寫寫幾句房間的介紹,換一兩頓在那邊的圍爐火鍋。
吃完飯,老李有事,將一串鑰匙給我,說是有朋友介紹了一個租客,一會要來,讓我代勞,我和他討價還價談酬勞,給了我一百五十塊人民幣之后,便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搭車去了澳門。臨出門時,老孫朝我喊了一句:今晚你在新葡京和永利轉轉唄,祝你好運。我回頭甩了個白眼,便鉆入了樓梯。
老李的租客是劉海若。他腳下是一個黑色的密碼箱,站在怡景閣的鐵門前等我。我不敢確定,于是在剛加完不久的微信再次給他發(fā)了一條確認信息。得到回復后,我朝他走過去,笑著說,太巧了,我?guī)闵蠘前伞N矣描€匙把大門的電子鎖打開了。
沉悶老舊的電梯發(fā)出蒼老的嘆息,我們到了十樓,在又窄又小的過道中來到房前,我開門,領著他來到了租住的那間小臥室,并將鑰匙交給他。我問他住一晚多少錢。
他將箱子放到床上,說,兩百,Airbnb上賣三百五,直接跟房東租省了一筆。
他開始省錢了,看來這幾天輸了。我漫不經心地問:“租多久?”
他說:“一個月吧?!?/p>
我算了算,六千塊。人民幣。
他從箱子里取出了幾本英文書。其中一本的書名很簡單,我看得懂:翻譯成中文是《遇見你之前》。他把外套脫后,我看到他穿了一條純黑的襯衫,扎在卡其色的休閑褲里。
我說:“我過來的時候,唯一帶的一本書,是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留在家里的,都發(fā)霉了,結婚后不久,我老公不讓我看書了,說那是毒藥?!?/p>
一個壞女孩,總要有一些不良嗜好,要不是一個煙鬼,要不就是一個酒鬼,要不就是看對眼了到處和男人或女人上床。而我是一個神經病。在有寒冷冬天的小鎮(zhèn)上,我會長凍瘡,會被街坊們指指戳戳:看那個被書毀掉的孩子。
我嫁過來的那年,除了讀書,一無是處。連幾分鐘的客套話也不愿浪費,總是一副冷冰冰的表情。丈夫忍無可忍,把我到處塞的書全部搜出來,趁我不在打包扔上他那輛大貨車,拉去了廢品收購站。說真的,我也不知道那段日子,自己到底經歷了什么。
他瞄了我一眼,說:“你能忍受?”
我說:“能。反正我都看過了?!蔽覒涯钇鹪诶霞也粩噘I書的日子。我不吵不鬧,卻頑強對抗,和丈夫的意愿背道而馳。
“我這里是自由的,沒人能綁住?!蔽仪昧饲米约旱哪X袋。
我突然問:“你去過葛洲壩嗎?”
他說:“四年前去過?!?/p>
我說:“我也是。”
我退到門口,“你隔壁也住了一個職業(yè)賭徒,昨天輸光了連給兒子打了六次電話,匯錢過來。你先忙,我走了?!蔽蚁聵?,穿過到處是表行、藥房、手機店的街道,前往新葡京。謀生不易。
3
我去了立于高地的巴洛克風格的教堂——圣老楞佐堂。拋去宗教的因素,澳門教堂的建筑之美值得細細品味,它和玫瑰堂的色調有些類似,玫瑰堂太出名,為了避免被打擾,做彌撒時它會暫時不對外開放。
今天周日,教堂內坐滿了人,大家都在做禮拜,神父用粵語布道。我不信教,昨晚的遭遇將我的尊嚴寸寸切割,我只能跑來華美的教堂尋求瑪利亞的安慰。
也是在新葡京,一個獨身的賭客,微胖,平頭,有一雙銳利的眼神。我很想坐到他旁邊,但因為他殺人如麻的目光,我有所顧慮,便只是站著,和一個認識的江西妹有一搭沒一搭地聊,開牌后,會一并驚呼,錢又贏了。過了許久,他換了一張牌桌。我去看一群人賭俄羅斯轉盤,接著又兜回來。我一坐到他身邊,他立刻站起身,厭惡地看了我一眼,沒下注就走了。我一愣,第一次感到自己喪失了尊嚴。
江西妹拎著包在后面目睹了一切。她自嘲地說,你體會到了吧,以后你會遇到更多的,臉皮厚是第一步,要做到百辱不傷。
我坐了一會,江西妹笑著拍拍我的肩膀,沿著臺子走去了貴賓區(qū)。我忍住痛,將這些苦楚一句一句釘?shù)叫膲ι?,時時刻刻提醒自己,如果你忍受不了屈辱,就不要在賭場混了。
所有的聲色犬馬于夜色中跌宕開來,我看到燈火通亮下文明的泡沫被戳破了。驀然,幼年讀過的一則童話《海的女兒》從心底長出,樹枝將記憶高高挑起,我經常在夢中與記憶慘烈相撞,苦難無可避免朝我奔涌而來。
我時常會想起倒霉的母親,趁著夜黑風高,死去的她就被從破宅子里抬了出去。接著,我會想起她的媽媽,那個重男輕女又特別長壽的老人,想了很多年也想不通,她是如何捂緊了口袋,一毛不拔,看都不看臨死的女兒一眼。人無往不在枷鎖之中,不過世態(tài)炎涼四字。
如今,我有了自己的家庭,卻仍被過去捆綁,年深日久,雙手被縛出了深深的印痕,我盯著自己的手,想起兒子,他會問我,媽媽,你什么時候回來?媽媽,二年級作業(yè)好多,我都做不完。媽媽,我放假了可以來澳門和你一起嗎?
我跟著人群做完禮拜,對于失去的,我從來不考慮挽回。我往海邊的媽閣廟走去,路上會有賣水果的攤子,進口的龍蛇果特別便宜,每次我都買上一大袋,拿起一個狠狠咬一下,滿口甜,甜得歡喜。
我的口袋塞著一包煙,一個韓國不知名品牌的香煙,細長,像骨瘦如柴的女子。我已經不抽煙,但我喜歡在黑夜中點燃它,看著它慢慢燒掉,和在家里一樣。
我在媽閣廟遇到了劉海若。他從擁擠的人群里出來,在下來的石階上,我們迎頭遇見,呆望了幾秒,我說:“在啊,等我,我們在附近喝杯飲料?”
他說:“好啊。”
我們在廟前那塊有樹的空地,買了兩瓶氣泡水,蹲在那里,看著不遠處的海事博物館,周二門票半價,擰開喝起來。
我絮絮叨叨,他只是默默聆聽,不發(fā)一語。接著,我們聊到夢境。他喝了一口水,混著腥咸的海風,特別解渴。
我說:“感謝上帝,給了我造夢的能力,讓我成為夢中世界的主宰者?!苯又?,我問他:“你有做過印象深刻的夢嗎?”作為一名孤單的異鄉(xiāng)客,我最大的興趣是造夢。
“我反復夢到兩只鬼,一只黑衣,一只紅衣?!彼f。
這時,我迫切想翻閱弗洛伊德《夢的解析》,我相信玄之又玄的東西。很久以前,我靠在床上,讀這本很厚的書,丈夫穿著短褲走進來,瞄到書名,一邊罵罵咧咧一邊粗魯?shù)匕褧鴱奈沂掷镆怀?,扔到一邊:“看看看,看這些有什么用,能賺幾個錢?!惫湃嗽?,小不忍則亂大謀。我鐵青著臉,站起來走出去。他每一次出車,我都會詛咒他死在高速公路上。
我問:“鬼長什么樣子?”
他沉吟了一下,說:“我看不清他們的臉。”
我說:“鬼壓身嗎?如何自救?”
日光打在他臉上,他淡淡說:“想聽嗎?”
我盯著他,點了點頭。
他慢慢地,一字一頓地說:“和鬼,做……愛?!彼┝艘患罨疑拿拢浑p咖啡色的休閑皮鞋,穿著打扮上比平時成熟不少。
我讀蒲松齡的書少,實在沒想到這招,一下子驚呆了。
我說:“我讀書少,你不要騙我。”
我又說:“我賺到錢了就去泰國看人妖現(xiàn)場做愛?!?/p>
他說:“我看過?!?/p>
我疑惑:“現(xiàn)場?”
他回:“沒有,種子下載?!?/p>
我說:“沒興趣,我只想看真人秀。”
我問:“你為什么來澳門?賭錢?”
他點頭,反問道:“你呢?”
我想了想,說:“賺錢買一個一居室,為了可以穿著短袖和內褲在房間里走來走去?!?/p>
寒風中,有三三兩兩的年輕人沿著欄桿晃來晃去,菲律賓籍保安趴在博物館的外面,注視遠處的港口。我蹲累了,便席地而坐。他看了我淺白色的裙子,目光又望向遠處,他很淡然。
他說:“你的裙子和夕陽一樣美?!?/p>
我撲哧一笑:“我被你的比喻折服。”
“不過被你糟蹋成墊子了。”他嘲笑。
他的話,讓我回憶自己還是一名頑童時,生活在一個小鎮(zhèn)上,小鎮(zhèn)臨河而建,河岸鋪上了碧綠的草皮,夏天長得茂盛,坐上去會扎屁股。我為了不扎屁股,攢了一筆錢,在供銷社大樓的店鋪買了一塊裁剪適當?shù)牟剂?。在一個悶熱的下午,獨自去那里,鋪上了那塊淡黃色的布,帶了一本租來的席絹的小說,看得昏昏沉沉,最后被不知名的蟲子咬醒了,裸露的手臂長了好幾個膿包,奇癢無比。我為缺乏經驗、沒有帶風油精懊悔不已。
過了一會兒,我們站起來,邁出回去的第一步時,他不是賭徒,我也不是博彩業(yè)的灰色從業(yè)者了。我們發(fā)現(xiàn),彼此是可以說話的同伴。這時,是傍晚,陽光柔和許多,狹窄的巷子里有行人,擠擠挨挨的樓有夫婦的吵架聲傳出,接著,一個掃把從窗戶丟出來,落在了我的腳下,我撿起來,拿走了。劃出的停車位停滿了各種小汽車。
我們走回北京街,他說:“等我買條毛巾,一起上去坐坐吧?!?/p>
他花二十塊錢在樓下的小賣部買了一條很劣質的毛巾。我手拿那把軟毛掃帚,一邊看著他刷門一邊說,“這毛巾,要是在我家賣也就值五塊錢?!?/p>
十樓的房間很小,除了一張床,兩個人轉身都很難。我將灰塵掃了掃,說:“這個掃把好用?!本桶阉诺搅藟?。他坐在床邊,盯著我的一舉一動。
三十七度的體溫燒熱了室內的溫度,空氣變得灼熱。我望向他的眼睛,試圖從他的眼睛找出一些秘密。我剛剛和此人,虛度了一些時光,我產生錯覺,覺得那短暫的一瞬就是一生。我離他那么近,近得我將他的五官看得一清二楚。他微低著頭,之后又仰起來看著我,四目相對,我突然淚如雨下。
我抱住了他,他順勢攬過了我。情欲從兩具流放的肉體溢出來,我們終究觸摸到了彼此的赤身裸體。作為凡夫俗子,我追求實在的物質,精神也到處尋找信仰,我發(fā)現(xiàn),源頭可以通過一個人找到。我將未來砸了一個洞,義無反顧地跳了下去。
我希望我死在澳門的醉生夢死里,這樣我平凡的一生也能染上一些發(fā)光的紙醉金迷,至少不是寒酸悲涼地躺在無人問津的病榻上不甘不愿地咽氣。那一刻,至少我是璀璨的,雖然轉瞬即滅。我在封閉的房間盯著頭上那盞燈,淡然地說。
在幻象中,我們走完一生,我們只是挨得近的兩?;鹧?,走得太近或太遠,都會因彼此傾軋而晦暗無光。我們沒有那么多可供浪費的東西,只能盡量讓自己在每一天里痛快地愛,熱烈地活,全情投入在當下的所有事物中。
他在美國的愛荷華州讀過書,寫過色情小說,五十度灰那種,曾經的外國女友是一個AV女優(yōu)。如今,他又重操舊業(yè)了。給國外成人文學網站寫黃色小說,用英文,稿費用美金結算。他說這是他全部的經濟來源。
我曾經也想當一名作家,年少時我寫過一些東西,后來都被生活毫不留情地撕毀。我嘗試閱讀他的東西,除了SEX之外,我完全看不懂。自始至終,我都不務正業(yè)。我告訴他。他有一種神奇的力量,能讓人掏心掏肺。
我不知道他何時來的澳門,又將何時離開。他生活日夜顛倒,喜怒不形于色,卻能從語調中聽出情緒的喜怒哀樂。
他在夢中說,比我們活的時間長短,毫無意義,在有限的人生里,比誰死得早或死得晚,也毫無意義。
他會買來很多啤酒,在樓下靠著墻柱,一口一口地喝,就像喝白開水一樣。北京街表行、藥房林立,他就在燈火閃爍的霓虹招牌里,把自己埋在了酒精里。漂泊,是因為無法把自己安放。
天亮后,他醒來,從錢包里拿出了幾張錢遞給了我。我遲疑,接過,很想說,謝謝老板??晌覜]說。賭城待久了,我也成了一名賭徒。
我還是無法控制,犯了忌諱,和放貸的客戶上床了。我在安靜的床上,可以聽見檔頭老孫怒其不爭的嘮叨,可以看到江西幫那個瘦高個女人甩我一張鄙夷的臉。
我回去后,對老孫坦誠了此事。深紅色木地板的客廳,我略微慌張。有些事,明明知道不應該發(fā)生,但還是發(fā)生了。至于如何收場,我不得而知。我任由那顆心,信馬由韁地奔馳在空曠的草原。
老孫沉吟半晌,說:“他還欠貸呢?!睂τ谖疫@名唯一的女將,他流露出痛心。
我走出去,下樓,在馬路邊坐下來,十分確定我不適合從事這種工作。我點了一根煙,默默地注視它,它就像我在賭場流連的時光,靠施舍、祈求、死皮賴臉地拉客,大多一無所獲。在這座城市里的人,也有意無意自動接受了它定下的規(guī)則,我們就是這規(guī)則上被迫行走的棋子。穿過那條巷子,就是被圍起來的一座校園,每次下午我從那里經過,都會看到外籍足球教練教孩子踢球。這時,我會想起在老家的兒子。
我聞到一股香氣,我環(huán)顧四周,不確定香氣是不是從旁邊的水果店飄出來。澳門是一座非常安全的城市。我生活的小鎮(zhèn),順著燈柱飄飄蕩蕩向我搖來。那條水泥街道上,是來來往往的人。我把自己撕裂,一半留在了那里,一半留在了澳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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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處都是奔涌的海浪,友誼大橋將澳門與氹仔島聯(lián)起來,交通暢通無阻,也就分不清是不是跨海了。初來乍到還有些觀看的興致,不會有人在街上大喊大叫或者奔跑,每個人都慢悠悠的,不過兩三米寬的路,綠燈都亮到了七十一秒,這七十一秒是精確數(shù)過的。在這樣井然有序的環(huán)境中,我們都變成遵紀守法的文明公民。
一個月很快過去,老李不再給劉海若續(xù)租。我陪他去新葡京開了一間房,留他自己在網上搜索低廉的房源信息。然后,我獨自返回怡景閣。新入住的是一個意大利人,長得高高大大,那張小床根本裝不下他龐大的身軀??伤€是選擇住下了,因為在澳門,他找不到這么便宜的住處。我用中文和意大利人吵架,他不知所措,只是盯著我看。我越來越像個毫無教養(yǎng)的潑婦了,到處撒野。不知不覺,我和丈夫的粗魯共生了。
把自己吵得心浮氣躁之后,我便怒氣沖沖地奔下樓攔了輛的士上車走了。我的目光越過前面的女司機,看到年輕時那場驚天動地的戀愛:我割腕了,差點死掉。當時的同居男友是我的大學同學,他嚇到了,照顧我整整兩個月,不敢離開半步。痊愈后,我又被送去了安寧醫(yī)院,住了一個月。為了留住一個人,我真是不擇手段。曾經的兩情相悅,終究還是變成了我的一廂情愿。
我回到了氹仔。
我坐在沙發(fā)上,望著老李頭頂亂發(fā)出來,他看到我,又想轉身回房間,我喊住了他。他走過來,坐在了靠背餐椅上,等我開口。
我問:“為什么趕他走?”
老李摸著桌上的茶壺,淡淡地說:“他欠貸,還不上了?!彼杂种?。
老孫所有的下屬中,我和老李關系最好。
“你不應該這樣?!崩侠畹难劬聪騽e處,他說的是實話。
房間很局促,我來澳門的第一天,來接我的是老李。彼時,我們在湖北就已經見了好幾次面。他眼睛很小,披一件黑色的長風衣,一路幫我拉箱子。我們上車,過道邊的位置上坐了一名瘦骨嶙峋的癮君子老外,脖子不自主地痙攣,全身發(fā)出一股酸臭味,我捂緊了口鼻,他強行把服務生發(fā)的賭場餐飲優(yōu)惠券塞給了我,借此搭訕。我用結結巴巴的單詞回完他之后,就和老李調換了座位。老李用流利的英文和他說了幾句,老外就沒理會我們了。
我驚訝地問老李:“你會英文啊?!?/p>
老李說:“來久了,能說幾句。當時不是想賺老外錢嘛,結果接觸了發(fā)現(xiàn)老外精得很,都是自己玩二十一點,贏了走人?!?/p>
之后,我和老李搭檔了好幾次,互相幫忙中逐漸建立起了深厚的革命情誼。
有一天深夜,我和老李坐在巴黎人外邊的廣場臺階上,對著三三兩兩的站街小姐品頭論足。我一直覺得,澳門是一個分裂的城市,作為葡萄牙曾經的殖民地,它的飲食、審美都受葡國的影響。在氹仔,最能感受到資本主義的醉生夢死。而我,還無法躺在這個大染缸里,只是作為一名旁觀者,游走在灰色地帶,看形形色色的人。
小時候,我看到鎮(zhèn)上的溜冰場和錄像廳有人賣一包一包的花生,我吵母親給我煮了二十多包,放到菜籃里就拎去各個店里叫賣。還賣過菜,賣過衣服,賣過雜貨攤。成年后,我對外界的敏銳在某一天突然消失了,轉而自我放逐,對身邊的一切都毫不在乎,漠不關心,專注自我。
我仿佛看到天空飄落了把把鈔票。各大賭場除了周到的服務,還負責給客人提供夢。威尼斯人搬來了威尼斯的小橋流水,天空也造得逼真,走在上面,讓沒去過威尼斯的人都墜入夢中,以為自己真的去白天的威尼斯走了一圈。
我和老李談起這些我嗤之以鼻的見聞。老李笑我太天真,太天真的人才會割腕自殺。他說話毫不留情,一針見血。
老李忍不?。骸澳氵@是要工作掙錢,怎么和客人亂搞上了。”
他并沒有責罵我對丈夫的不忠,對世事有自己的道德判斷。我曾經幻想過,把老李換成我的丈夫,多好,他有原則,有耐心,有底線。我傻笑,作為一名被治好的精神病患者,我在兩個世界的縫隙之處過著無足輕重的生活。
老李怎么能理解我悲觀厭世的念頭呢。
我站起來,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慢慢地說:“有一則熊掰玉米棒的故事,說熊貪心,老是覺得前面更多,于是一路掰過去,到頭了一無所獲。我覺得不對。如果我走不遠,就隨手掰了一根,不能丟,繼續(xù)往前走,結果遇到更合適了,那我該怎么辦呢?”
我們的談話以失敗告終。老李認為現(xiàn)在的我不適合談論任何事。他丟下一句話:“你是想回去了嗎?”
我在沙發(fā)上看著他出去,聽出了潛藏的關心。我的眼前晃蕩著高地上的教堂。澳門太小,到處是小巷子。我走在教堂里面,仰望富麗堂皇的橢圓屋頂,昂貴華麗的吊燈,有一群葡國人走了進來。他們的胸前,都掛一個牌子,上面用繁體中文寫了四個字:葡國土人。這群人,重返故地,來到自己出生的地方尋找消失了的與自己有關的記憶。而我的過去,如影隨形,我隨時隨地都能想起它來。我如此憎恨它,以至于我用虛假的、溫暖的詞匯來偽裝成為一名沒有過去的人。剛剛,這種偽裝被老李的一句話戳破了。
生命的狀態(tài)會因為經歷的某事、增長的年齡、不斷豐富的閱歷被迫中斷,或者更改方向。我在澳門,改弦易轍。
我對著那扇關上的門說:“回去?回去和一個將性病傳染給你的丈夫繼續(xù)過生活嗎?你覺得這樣好嗎?”謠言在我來澳門的一個月就飛了過來,人們輕而易舉原諒到處噴灑精液的丈夫,卻將我說成一個人盡可夫的娼妓,僅僅是因為我在物欲橫流的澳門。兒子年紀小,視頻里和我說這些的時候,他還不懂是什么意思。我忍著怒氣,精心教育了他一頓,那天,我特別焦灼,在房間來回走動了一整夜。
這天的傍晚,我開了老孫的房門,拿了他的摩托車鑰匙,將他的摩托車開去了酒店。見到被打得頭破血流的劉海若,才知道老孫為什么下午辦完事就急匆匆飛往上海了。還好,老孫吩咐過,打手們算手下留情了。我到藥房買了跌打損傷膏,拿上去坐在床邊給他涂。眼角,臉頰,后背……我邊擦邊說,我能想到最好的事,就是和你一起共同生活。我的淚落下來,滴到他的后背上。
老孫放高利貸多年,見過大風大浪,走南闖北多了,普通話說得很溜。經常拿一個古馳的錢包,裝了許多卡,各大賭場的貴賓卡他都辦了。有時,約人談事,在只針對貴賓的休閑區(qū)他便來去自如。他初中沒畢業(yè),就出來混社會,有些神秘,我好奇,卻不好過問。賭場的規(guī)矩,什么身份做什么事情,大家的目的不就是為了掙錢嘛。
我?guī)蛣⒑H舸┥狭艘r衣,心里想著,偷騎了老孫視若珍寶的摩托車,可惜沒被交警抓到,不然這報復就等值了。老孫辛辛苦苦,花了一萬多塊,才考到的摩托車駕照。
他躺下來,我坐在床尾,盤腿看著他,他也盯著我,過一會,他側過頭去,看著床頭柜上的臺燈。房間的空氣很濃,困住了許多氧氣,讓呼吸變得困難。他終于說話了:“我會很快還上錢的?!?/p>
我問:“你怎么賭上的?有很多千萬富豪賭成了百萬富翁,或者變成了一文不值的人,很難東山再起?!?/p>
他打開了那盞臺燈,光照亮了他的眼睛:“我父親就是一個賭徒,他年輕時就開始酗酒,精通各種牌技,輸光之后,就去信基督了,性情大變?!?/p>
他又說:“我們總是勸自己,不要走父輩的老路,但是,我們總是下意識重復?!边@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面帶憂愁和無法擺脫的苦惱。
我說:“老孫是好人?!?/p>
他說:“誰都是好人?!?/p>
他伸出手,平放在床上,用溫柔的滿含祈求的口氣說:“過來,躺這里,可以嗎?”
我輕輕地躺了上去。床很寬,我問他,還疼嗎?他說不疼了。
我說:“故事通常會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但不會在很久很久以后結束。過了二三十年,或者十年八年后,我們會記得此刻嗎?”
他立刻說:“不記得。”
我閉上眼睛,置身在不知名的某地,我和他,同睡同起,做相同的事,咬他的手臂,談不著邊際的話題……許多時候,幻夢一場總比什么都沒有來得真切和實在。
5
這天,我和他第一次在澳門還沒徹底清醒的時候起床,我拉開窗,望向外面的云朵,看到橫跨大海錯綜復雜的道路,百感交集。這幾日,我已將工作拋之腦后,老李給我打了好多次電話,我都沒有接,后面我干脆將他移入黑名單,于是,我獲得了短暫的清靜。所有的一切,我都沒和劉海若說。可我知道,他心知肚明。他輕車熟路,不過隨手一挑,便像解內衣一樣將我的靈魂解開了。
我們起那么早是有原因的,我請他去議事亭前地的黃枝記飯店吃云吞面。他是福建人,應該吃得慣黃枝記。我來澳門的第二天,在這家著名的餐館吃了生平最貴的一碗面。那是早上九點鐘,議事亭前地還沒有人山人海,許多店鋪還沒有開門營業(yè),這時候的澳門很地道。那會兒我一邊吃一邊心疼錢。我還買了韓束的化妝水,之后,就漸漸變成了一只晝伏夜出的貓。
蝦餃和黃色的伊面混在一起,挺大的一碗。劉海若吃到一半,突然說:“我會補償你這幾天的損失?!边@幾天,他沒刮胡子,看上去滄桑許多。王家衛(wèi)的《2046》里的梁朝偉,就留著這樣的小胡子。
我慢慢地吃著,又喝了一口湯,突然覺得有點發(fā)苦。我說:“你先把錢還上再說?!?/p>
他沒再說話。我們很快就吃完了。之后,我們下樓來到了街上。陸陸續(xù)續(xù)有人了。我們并沒有明確的目的,只是慢慢地往上走去。據(jù)說,附近不遠處就是著名的大三巴牌坊,一棟在火災中被燒毀得只剩下一堵墻的教堂,在歲月中,被喊成了東方的牌坊。
我們來到了葡文書局,書并不是很多。他的目光掠過那幾排書架,英文書、簡體書、繁體書。我說:“你要買書嗎?宏遠圖書中心離這不遠,算是澳門最大的書店了,有挺多英文書?!?/p>
他說:“我不買,看看而已?!?/p>
我們出來,繼續(xù)往前走,經過許多鱗次櫛比的店鋪,穿過越來越多的人海,我突然有了一種安心的感覺。
人的一生,可以有許多次婚姻,但是真正驚心動魄的愛情,僅有一次。我不自覺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將二十來歲的那場自殺排除在外,它變得毫無意義。那時,我尋找依附,沒有依附便尋死覓活,經過那些狹隘的、幼稚的、極端的沖突,今天,我終于走在了陽光之處。
在此之前,我總覺得自己在澳門飄飄蕩蕩,就像浮云,變幻萬千,不知自己是誰。有時,碰巧公寓留守的人都在,大家便七嘴八舌地談在賭場遇到的客人,做了什么事,黑暗的,光明的,平凡的,驚奇的,就那么不咸不淡娓娓道來,我也不再一驚一乍。我已經三十三歲了,已過了可以沖動犯罪的年紀。生命就像一支煙,無論昂貴與否,交合的部分都會被丟棄。我的目光掠過道路的悠長,漫入熙熙攘攘,可我已經無所謂了。
澳門,像飛鳥的羽毛那樣柔軟。他,讓我變得像澳門一樣柔軟。
他看了看四周,說:“煙癮犯了,想抽煙?!彼]從口袋掏出香煙。他氣管不好,極少抽煙,這幾天卻是例外。
我側頭看他,說:“這是公共場所。不要抽?!?/p>
我緩緩地說起一個故事:“有一個三十出頭的男人,家境殷實,自己開了一個小診所,有一天夜里開車往城里,就失蹤了。直到兩周后,派出所的人找上門,叫家屬去認領尸體。泡在水里都爛了,牙齒全被人拔掉了,手上的大金戒也不見了。聽說是被放高利貸的做死了。案子好幾年了,都沒破?!?/p>
他面色一沉,問:“在澳門嗎?”
我說:“沒,在澳門借的錢,死在自己的家鄉(xiāng)。老李說的故事,我一直想要不要告訴你聽。”
他說:“沒關系,我無所謂。一個人能活多長,怎么死,都是命中注定?!彼_始相信宿命論了。
我們七拐八拐,來到了炮臺,位于小山坡上。炮臺視野寬闊,游客漸漸多起來。我有些累,坐到了石椅上。他也坐下來,頭往后仰。我感到有河流從我們身邊經過,一條溫暖活潑的河流。周圍雖然有竊竊話語,我內心卻一片寧靜,我從來沒有這么安靜過。從前,我總是聽到輪胎行駛撞擊心口的砰砰聲,讓我難以入眠。我把自己放進平庸的日子,像折花瓣一樣,一瓣一瓣地數(shù)自己將在某年某月某日死去。有時,丈夫就卷著被子躺在我身邊,可我的眼睛,只看到滿房子的花瓣,飄蕩著奇異迷人的香氣。
丈夫對我捉摸不透,最后他干脆放棄了努力。
此刻,我生活在一座遙遠的城市,和一個萍水相逢的人,結伴走過人生一段悠閑輕松的假期。我扭頭,看著他的側臉,泛起一股溫柔。此刻,當下,足夠。
……
回去后,他把酒店退了,另尋了新的住處。我在酒店和他分別,回到了伯樂花園。老孫和老李早已等著我,兩個人惡狠狠地訓了我一頓。罵完后,老孫恨鐵不成鋼地說:“他給你什么了?不就幾個錢值得你這樣做嗎?”
我說:“他會還上的,我相信他,給他兩周時間?!痹诎拈T的這段時間,初來乍到,老孫照顧我,親自帶我到各大賭場轉悠,教我如何辨別賭客、扒仔、條子??上С私o老孫拉來一單生意,卻生出無數(shù)是非外,他并未獲得多少的好處。說實話,我還挺內疚的。
我們仨,呈三足鼎立之勢,沉默良久。老李發(fā)出一聲悠長的嘆息,我的眼淚奪眶而出。他幫我太多。
老李說:“你不適合在這待?!彼捴杏性?。
我像一個夢游者般,腦海里閃過很多綺麗古怪的畫面,我用力甩了甩腦袋,疲憊之極地說:“讓我睡一會吧?!蔽阴怎咱勠剰纳嘲l(fā)上站起來,失明似的雙手在空中亂抓,老李一把扶住了我,將我抱進了屋,把我扔在了床上。
我變得很輕,臉蛋也比剛來時光滑,雙目也比從前明亮有靈氣,哪怕剛剛哭過。昨天,我和劉海若在新葡京,他一無所有,只能充當看客。我們站在臺子邊,看別人一把一把下注。一個打扮妖嬈時尚的女子挽住一個男人走過來,撒嬌地說要賭一手,直接扔了一千塊到臺子上。我冷笑,都要開了,荷官肯定罵。果然,荷官一聲厲喝,小姑娘就委屈地躲到那名壯漢身后。
老李輕輕摸了摸我的臉,看了好一會兒,生硬地扭過頭,走出了房間。
兩周后,劉海若用稿費把錢還上了。他把我叫出來,我們在臺灣小面館吃飯。他給了我五千塊。外面燈火通明,又是一個讓人沉醉的晚上。而我有預感,他要走了。
他輸光的那天,也是這樣的晚上。晚上的七點和凌晨四點并無不同。
在巴黎人廣場上,他叫我?guī)退倚〗?。當我顫抖著,將打火機湊近那支煙,點亮的一剎那,他的面孔也在我心里一閃一閃。他給了我一千五百塊葡幣,作為酬勞。他給我的小費,總是比別人多。
我接過錢,仰頭看了看高聳入云的鐵塔,十一月的海風吹得真是冷。他一邊抽煙,一邊猛烈地咳了幾下。我環(huán)顧四周,姑娘們在寒風中哆嗦。我不知如何啟齒,沉吟半晌方問道,“要什么樣的?”對于上次和老李的失敗,心里留了陰影。
他看了我一眼,說:“像你這樣的?!彼v的眼睛被煙霧洗滌,纏繞在樹上的燈光將他的頭發(fā)染成了暗黃。
我一愣,說:“我身價高,玩玩牌抽水可以?!?/p>
他黯淡地笑了下:“我開玩笑的。算了,我今晚沒興趣,回去睡了?!?/p>
我說:“找小姐發(fā)泄完了,本照樣回不來,我給你介紹個人,你們談,贏了是你的?!?/p>
命運是一把神奇的鉗子,將每個人修修剪剪,在交錯的搭配中,有些對,有些不對。
他說:“我后天的飛機?!?/p>
我沒問他去哪里,只是說:“還回來嗎?”
他沒回答。
我發(fā)現(xiàn)自己問了一句蠢話。
我說:“以后,你如果再做夢,穿紅衣的是我?!?/p>
他也有過幽默的時候,那幾日,我們在房間里,互相逗樂,哈哈大笑。我們甚至忘了身在澳門,忘了外面奔馳的街道和浩浩蕩蕩的行人。我們心平氣和,用各自的肢體和漂浮的言語,彼此試探和觸摸。我們翻來覆去,尋找各自身上的傷疤,不斷追憶那些荒唐舊事。他還給我放了兩部黑白片,一部叫《精疲力盡》,一部叫《祖與占》。
他走的那天,我陪他轉車,先是坐星際賭場的車到銀河,再從銀河坐開往機場的大巴。他只有一個行李箱。我們站在銀河候車處,我問他:“我怎么才能像你一樣,寫優(yōu)秀的虐戀小說?”他曾夸夸其談,把自己比作薩德侯爵。
我撐了一把黑色的傘,我緊緊握住傘柄,他沒叫我收起來,我也固執(zhí)地在被建筑籠罩下?lián)沃话褌恪?/p>
他想了一會,說:“很難,因為你不在我身邊?!?/p>
我把臉轉向了一邊,揣測他話里意思的真假。這里有幾條線路,開往不同的地方,儼然一個小型始發(fā)站。下午三四點,等車的人不多。
他上車,我和他揮手。車子拐了出去,消失在我的目光所到之處。直到他離開,我都沒問一直想確定的事:到底有沒有愛過我……我一邊走一邊旁若無人地哭了,流淚是一件可恥的事,可我顧不得面子了。
不久,我離開了澳門,我用親身的經歷驗證了一個事實,它并非遍地黃金,也驗證了一個真理,不是所有的感情都有始有終。并沒有太早或太遲,老天安排我們在這段時間相遇自有其道理。我在反復的確認與求證中,在重復的痛苦與掙扎中,在足夠成熟的年紀,經過不斷練習,我具有了辨別的能力,確定自己在他的言傳身教中,鄭重地習得了真正的愛情。我活了三十多年,終于懂得如何去愛一個人,它不是得到,而是放下。
在夢中,我的名字和他的名字重疊。你知道嗎?我身份證上的名字就叫劉海若。
《長江文藝》2017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