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平日里再刁蠻歹毒心狠手辣,可對身邊的平兒卻無可奈何。因為平兒所為實在令她挑不出半點不是來。她一心侍主,心地善良,“不矜才、不使氣、不恃寵、不市恩,不辭勞怨,有古名臣事君之風”。所以,當年賈璉那些收在身邊的女人們,不出半年,都被鳳姐尋出不是來,打發(fā)出去了,唯獨容下了這平兒。正如興兒所說,“天下逃不出一個理字去”,如果悖理而為,豈不天理難容。
記得胡文彬老師曾說過,《紅樓夢》的小人物中有兩個“語言學家”,女兒中是小紅,小廝中便是興兒。后來他在《紅樓夢人物談》一書中,專有一篇是寫這興兒的,題目是“鐵嘴銅牙,妙語連珠”。文章帶著我們欣賞和分析了興兒獨特詼諧的語言藝術后,歸結道:“興兒這樣一口氣議論了賈府內這么多重要人物,而其語態(tài)又是如此的自然和個性化,他的議論油腔中有正邪,有詼諧,有機敏,妙語中有透視。他的語態(tài)有時是借酒發(fā)興,高談快論,手揮五弦目送飛鴻;有時是娓娓然如親聞其事,親見其人。大雅中有大俗,大俗中有大雅,濃淡相間,生動而鮮活?!奔t學家們每談起這興兒,無不報以賞識欽佩的目光,這不僅是因為他說話風趣詼諧,妙語連珠,更主要的是他胸中有正邪,有一雙入木三分的透視慧眼,這恐怕是其他奴仆,也包括整天醉生夢死的寶玉小廝焙茗等所望塵莫及的。
《紅樓夢》一書中,作者通過他筆下的人物之口來評價人物,集中的有兩處,一處是開篇的冷子興演說榮國府,再一處便是這第六十五回的興兒向眼前這位新奶奶尤二姐繪聲繪色的一番介紹。如果說冷子興是演說,興兒便是戲說;冷子興是概說,興兒則是細說;冷子興偏重于介紹人物的年齡相貌等自然條件,興兒則偏重于人物的脾氣秉性等內在素質;冷子興所涉及的多是人物間的關系,興兒所涉及的則是人物間的差異;冷子興是冷眼旁觀,興兒則是感同身受……要知道,此刻小說的故事已經進行了一半有余,興兒所談及的人物都已經歷了一番又一番的表演,她們在讀者心中已經留下了深深的印象,再經他形象生動客觀的概括歸結,人物性格特點便由此而被定格,所以,興兒才是作者為幫助讀者進一步深入理解小說中人物的真正代言人。
興兒是在賈璉身邊跟班的小廝,地位卑微,但心性機靈,心直口快,且無所顧忌。他向尤二姐一連串介紹了王熙鳳、平兒、李紈、迎、探、惜、黛玉、寶釵等大都是警幻情榜上記錄在案的人物,他用形象傳神的比喻,把迎春說成是“二木頭”,把探春說成是“玫瑰花”,把王熙鳳比成是“醋缸”、 “醋甕”,說林黛玉是“多病西施”,說薛寶釵是“雪堆出來的”,說每當見了她兩個人都不敢出氣兒,“生怕這氣大了,吹倒了姓林的;氣暖了,吹化了姓薛的”。這些比喻都是非常形象、非常貼切,使所要介紹人物的主要性格特征一下便凸現出來。
興兒愛說話,會說話,然而言多語失,禍從口出。令他萬沒想到的是,剛剛夸完的“天下逃不過一個理字去”的正經人平兒,向璉二奶奶告了他一刁狀,說聽到興兒與另一小廝聊什么“新二奶奶比咱們舊二奶奶還俊呢,脾氣也好”等語。導致“聞秘事鳳姐訊家童”,受刑不過的興兒,不得已又轉向了鳳姐,將賈璉偷取尤二的事和盤托出,導致賈璉在這場爭斗中步步敗下陣來。
這就是曹公筆下小人物的豐滿形象。如傅憎享先生所評論的:“通過人物之口不僅寫活了興兒所評論的人物,且也由此寫活了興兒這個知人論世、伶牙俐齒的典型……從他評論褒貶里既寫了這群人,也寫了興兒這個人。不僅‘能由說話看出’(興兒)那人來,更由興兒所說的話看出他評說的那群人來。說人不僅給對象畫像,說的過程中也生成了自畫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