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凡爾賽宮花園近日推出了一個融合生成式人工智能的新導覽項目:與凡爾賽花園的雕塑對話。丘比特雕像可能會笑著對游客說:“在我那個年代,一支箭就能讓兩人相愛,如今你們卻要在屏幕上滑動百次。”
凡爾賽宮的AI雕像是一面文化之鏡。雕像借助算法和聲音合成,呈現(xiàn)出一個我們愿意相信的版本。這既是幻覺,也是一種文化再造。
盛夏的凡爾賽宮,花園的中軸線在陽光下像一條光影斑駁的長廊伸向遠方,噴泉的水珠被微風吹散,在空中劃出短暫的彩虹,巴洛克花園中,200多尊石質(zhì)或青銅雕像,佇立在噴泉、林蔭道以及游人的凝視之中。這些雕塑多取材自古希臘、羅馬神話,它們中的大部分不僅是17世紀法國宮廷美學的結(jié)晶,更是路易十四政治神話的重要組成部分。數(shù)百年來,它們注視著人來人往,始終靜靜佇立、緘默無語。
凡爾賽宮花園中的雕塑, ? Chateau de Versailles
凡爾賽宮花園中的阿波羅噴泉及銅像, ? EPV / Thomas Garnier
直到2025年夏天,它們的百年孤寂被打破,凡爾賽宮與美國OpenAI以及法國Ask Mona 兩家科技公司合作,推出了一個融合生成式人工智能的新導覽:“Talk to the sculptures of the Gardens of Versailles(與凡爾賽花園的雕塑對話)”,游客只需打開手機,在官網(wǎng)中下載一個App,然后點擊地圖上雕像的圖標,或掃描安置在雕塑旁的二維碼,就能與精選出的 20 尊雕像對話;而它們則會用英語、法語、西班牙語,以及中文等 13 種語言,以第一人稱的口吻回答提問——它們會解釋自己的神話出身,談論路易十四,或者妙評當今世界,比如流行的愛情觀與自拍文化,甚至會調(diào)侃游客的自拍姿勢。
凡爾賽宮官網(wǎng)上會說話的雕塑位置圖
從App啟用的那一刻起,花園就不再是安靜的游覽場所,而成了一個充滿聲音的劇場;雕像活了,觀眾也從旁觀者變成了對話者。這個改變不僅是一次數(shù)字化導覽的升級,更是一種文化實驗:凡爾賽宮讓三百年前的藝術(shù)品以一種有生命的方式與當代觀眾交流。
要理解這一新項目的象征意義,必須先回到凡爾賽宮的歷史語境。17 世紀中葉,路易十四決定將宮廷遷往凡爾賽,將一座狩獵行宮改造成象征絕對君權(quán)的宮殿。建筑師勒沃(Louis Le Vau, 1612-1670)與園林設計師勒諾特爾(André Le N?tre, 1613-1700)等共同打造了一個以幾何秩序為核心的王權(quán)舞臺。
巴洛克花園的中軸線延伸至地平線,兩側(cè)分布著對稱的噴泉、花壇和雕像。每一個雕塑的選題都經(jīng)過深思熟慮——阿波羅的光輝呼應路易十四的“太陽王”稱號;赫拉克勒斯的神力暗合法國在歐洲的軍事雄心;丘比特的頑皮則為花園增添柔和的情感氣息。這些雕像在當時并不沉默,它們通過位置、姿態(tài)和神話寓意參與王權(quán)敘事中。在宮廷盛典舉行時,花園是大型儀式和表演的場所,雕像的存在構(gòu)成視覺隱喻,使臣民和來訪的外國使節(jié)在空間行進中不知不覺地接受權(quán)力的暗示。
凡爾賽宮主樓前方的花園,? ToucanWings
凡爾賽宮的歷史語境為理解“與雕塑對話”提供了兩層關(guān)鍵線索:空間與權(quán)力的敘事傳統(tǒng),以及觀眾參與方式的轉(zhuǎn)變。
在路易十四時代,凡爾賽不僅是居住空間,更是象征絕對君權(quán)的宏大舞臺。建筑與園林被精確地納入幾何秩序之中,雕像的主題、位置與視線方向都被編入一種隱性劇本,它們在靜默中發(fā)揮著政治作用,成為王權(quán)宣傳的視覺節(jié)點。因此,今天的AI雕像項目并不是憑空讓雕像開口,而是在延續(xù)一種已有數(shù)百年的敘事策略——只不過從符號暗示變成了直接言語,使雕像再次主動介入權(quán)力與文化話語生產(chǎn)的敘事。
17世紀的觀眾——無論是宮廷成員、使節(jié)還是貴族——來到花園,并非單純游覽,而是有意置身于一條視覺與象征的行進路線中,通過觀看雕像、噴泉和建筑來幫助他們吸收王權(quán)信息。當代的“凡爾賽的低語”保留了這種被引導的體驗,但引入了互動性:觀眾不再只是解讀既定符號,而是能以對話的方式與這些歷史形象商談隱藏的含義。這種從單向觀看到雙向交流的變化,使花園重新變成一種劇場,只是劇本由人工智能即時生成,回應當代人的關(guān)切與幽默。因此,歷史語境的價值在于揭示,這一數(shù)字化嘗試并非割裂過去,而是在新的技術(shù)條件下復活并改寫了路易十四時代的空間敘事邏輯,讓權(quán)力敘事的劇場從花園延伸至游客手中的屏幕與耳機之中。
凡爾賽宮主樓及其前方的法式花園,? ToucanWings
從另一個角度打量“與雕塑對話”,我們會發(fā)現(xiàn),如果將時間軸拉長,凡爾賽AI雕像項目其實是古代“神像發(fā)聲”傳統(tǒng)在數(shù)字時代的延續(xù)。在古埃及一些神廟比如卡納克神廟 (Karnak Temple)中,祭司會躲藏于神像內(nèi)部的空腔,通過管道發(fā)聲,使信眾相信神靈在回應,考古發(fā)現(xiàn)一些石像內(nèi)部確有聲學設計。古希臘時,德爾斐神廟(Temple of Apollo at Delphi)神諭女祭司(Pythia)在吸入地縫逸出的氣體后進入恍惚狀態(tài),口吐含混的言辭,由其他祭司詮釋為阿波羅神的旨意。
在中世紀的歐洲,一些教堂如斯特拉斯堡大教堂(Strasbourg Cathedral)的鐘樓安裝了自動機械人偶(Automata),在特定時間敲鐘、唱頌詩或做出各種動作,以此活化宗教象征及加強神圣秩序。中國古代的佛道寺廟與宮觀中的塑像,也常常有傳說,指認它們會開口說法。
這些做法和現(xiàn)象的目的無疑是制造神圣顯現(xiàn)的幻象,激發(fā)信眾敬畏與虔誠,并增強儀式的沉浸感。在政治維度上,神跡與神諭為宗教權(quán)威與統(tǒng)治秩序提供合法化依據(jù),影響公共決策與社會行為,這些實踐的背后是感官錯覺與暗示效應,它們讓信眾在情緒高漲時更易接受超自然解釋,并在集體參與中獲得歸屬感。
阿波羅噴泉中的阿波羅銅像, ? EPV / Thomas Garnier
凡爾賽宮的 AI 項目利用人工智能與語音合成技術(shù),讓巴洛克花園中的雕像能夠與觀眾實時對話,這一構(gòu)想在形式上延續(xù)了跨文化歷史中“讓無生命形象發(fā)聲”的傳統(tǒng),相同點在于都借助技術(shù)手段賦予靜態(tài)造型以動態(tài)聲音,制造超自然的臨場感,從而激活觀眾的感官體驗,增強宗教場所的沉浸感與象征力量。它們都在不同程度上制造了一種擬似對話,讓觀眾感到自己在與超越日常的存在直接交流。
然而,二者的差異同樣顯著,古代與中世紀的發(fā)聲多在宗教語境中,旨在強化信仰、合法化權(quán)威,并常伴隨神秘或神圣的氛圍。而凡爾賽宮的 AI 雕像則植根于當代文化與旅游產(chǎn)業(yè),脫離了宗教神圣性的框架,其核心功能轉(zhuǎn)向娛樂化、教育化與個性化體驗,強調(diào)觀眾的主動參與與情感共鳴。技術(shù)層面也發(fā)生了根本轉(zhuǎn)變:從古代隱蔽的聲學與機械結(jié)構(gòu),變?yōu)橥该骺芍臄?shù)字運算與網(wǎng)絡交互,觀眾的信任不再建立在對神力的信奉,而是基于對科技、藝術(shù)策劃與歷史解讀的認可。這種轉(zhuǎn)變反映了從神權(quán)—宗教權(quán)威向文化消費與互動敘事的功能遷移,也揭示了技術(shù)始終是連接形象與觀眾的重要媒介。
《狩獵女神黛安娜》(Diane),凡爾賽花園中按照馬丁·博加爾特(Martin Van den Bogaert,1637–1694)原作所塑的復制品,? 凡爾賽宮,Dist. RMN / ? Didier Saulnier
的確,擬人化是人類與非人事物互動的古老方式。從人的接受角度而言,擬人化的力量在于消除人與非人事物之間的隔閡,從圖騰和偶像崇拜到文學中的會說話的動物,賦予物體人格總能激發(fā)情感共鳴。博物館和遺址中的擬人化導覽,可以拉近觀眾與展品的距離,讓歷史更易被感知。
凡爾賽的 AI 項目將這種策略推向極致。傳統(tǒng)的博物館導覽是單向的,講解員或文字牌傳遞信息,觀眾被動接受。而 AI 對話是雙向的——觀眾提問,雕像回應。與傳統(tǒng)導覽相比,這種交互式對話打破了單向信息傳遞的框架,觀眾不再只是聽講解,而是在共同編織故事。這種對話制造了親密感:你仿佛在與三百年前的角色閑談,聽它講述自己在歷史中的位置。
“與雕塑對話”的特別之處,在于它不僅傳遞信息,還塑造了角色。雕像對訪客的回應與提問緊密相關(guān),形成個性化敘事,觀眾的每一句提問都會觸發(fā)不同的回應路徑,以此提供獨一無二的敘事體驗。技術(shù)上,這套系統(tǒng)基于大型語言模型,通過由專業(yè)人員為每個雕像編寫詳盡的人設檔案和程序來控制 AI 的表達風格。檔案和程序由策展人、歷史研究者和劇作者們共同完成,內(nèi)容涵蓋雕像的神話來源、藝術(shù)史背景、與凡爾賽的聯(lián)系,以及種種符合其性格的價值觀和語言表達習慣。當游客提問時,AI 會根據(jù)這些預設生成即時回應,比如,若有人問阿波羅對路易十四的看法,他可能會答:“他總是把自己稱作太陽王,而我——太陽神——對此既感到榮幸,又略感被冒犯。”關(guān)于愛情,丘比特可能會笑說:“在我那個年代,一支箭就能讓兩人相愛,如今你們卻要在屏幕上滑動百次?!?這類回答既延續(xù)了角色的神話屬性,又融入了現(xiàn)代生活的參照。盡管雕像的語氣、知識儲備乃至幽默感,都是團隊預設與算法訓練的產(chǎn)物,觀眾與歷史對話所感受的親密感也是一種精心制造的幻覺,但即時生成與角色一致性的結(jié)合,使每一次對話都獨特又不失人物的連貫性,游客得到的不是冷冰冰的史實,而是帶情緒、有觀點的歷史角色的發(fā)言。
為什么觀眾會被與雕像的對話所吸引?傳播學與心理學或許能為我們提供一些線索:這種體驗之所以動人,是因為它滿足了人的兩種心理需求:第一是“親歷感”(Presence),觀眾仿佛與歷史人物面對面談話,這種交流會讓他們產(chǎn)生強烈的沉浸感; 其二是“參與感”(Agency),當提問能直接影響回應、導致故事的走向,觀眾會感到自己在共同塑造故事。AI 對話的即時性和個性化加強了這兩種感受。與此同時,AI雕像的回答經(jīng)過篩選和設計,不會觸及歷史爭議或政治敏感話題,也不會偏離既定的歷史敘事,而是提供一個安全、富有趣味、可接受的“歷史感”。這種歷史幻覺并不等同于史實再現(xiàn),它是一種文化產(chǎn)品:既能讓人感到與過去相連,又避免引發(fā)不必要的沖突。它更像是一場互動劇場,觀眾與角色共同表演一出跨越三百年的戲。
《愛神丘比特》(L’Amour taillant son arc dans la massue d’Hercule),凡爾賽花園中按照埃德姆·布沙爾東(Edme Bouchardon)原作所塑的復制品,? 凡爾賽宮 ? Gérard Blot
自然,凡爾賽宮讓神像發(fā)聲的嘗試,也招致一些疑慮。訪客與雕像互動所產(chǎn)生的這種親密感是幻覺,因為角色的性格、記憶與幽默感都來自當代團隊的設定與算法的加工。觀眾以為是在與歷史交流,其實是在參與一場為當下設計的數(shù)字劇場。有人擔心,這類項目會模糊真實與虛構(gòu)的界限,讓公眾習慣于消費被改寫的歷史。當歷史被賦予過多的當代口吻時,原本的語境和細節(jié)可能被淡化甚至遺忘。支持者則認為,這是一種讓文化遺產(chǎn)獲得第二生命的方法。AI 對話能吸引年輕人和非專業(yè)觀眾,成為激發(fā)他們進入歷史大門的第一步。
或許在不久的將來,這種技術(shù)會延伸到其他文化遺址——盧浮宮的蒙娜麗莎可能會點評觀眾的服飾、米開朗基羅的大衛(wèi)像可能會談論身體美學與當代健身文化、秦始皇兵馬俑或許會解釋軍陣布局,這既是技術(shù)的可能,也是策展的挑戰(zhàn)。關(guān)鍵在于,策展人要在娛樂性與學術(shù)性之間找到平衡,確保觀眾在被吸引的同時,也有機會接觸到更深入的史實和含義。
凡爾賽宮的AI雕像不是簡單的導覽升級,而是一面文化之鏡。它映照出我們與歷史的關(guān)系:我們渴望與過去建立親密對話,卻又希望這種對話符合我們的預期。雕像并未真正復活,它們只是借助算法和聲音合成,呈現(xiàn)出一個我們愿意相信的版本。這既是幻覺,也是一種文化再造——一種將歷史符號重新激活的創(chuàng)造。
《普洛塞庇娜被擄》(L'Enlèvement de Proserpine),弗朗索瓦·吉拉爾東(Fran?ois Girardon, 1628–1715)? 凡爾賽宮,Dist. RMN / ? Christophe Fouin
或許,真正的問題不在于“雕像是否真的說話”,而在于“是誰讓它們開口”,以及“我們希望它們說什么”。在這個意義上,凡爾賽花園中的低語,既是阿波羅與丘比特的聲音,也是我們時代對歷史、技術(shù)與自我想象的回聲。
(本文作者系美國明尼阿波利斯博物館亞洲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