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夢禎(1548-1606),字具區(qū),號開之,又號真實居士,是晚明知名士大夫、科考的會元,也是位知名的佛教大護法。他最為人稱道的是留下了一部記錄近二十年的《快雪堂日記》,在明代文人中算是頗為少見。相比刻板的流水賬,馮夢禎非常熱衷記錄身邊的游冶應(yīng)酬、紅白喜事,《快雪堂日記》也為我們保留了豐富的晚明江南文化社群的原始樣貌。其中,吊唁故人之喪,在當(dāng)時是頭一等的大事情,也是他日記里的重要筆墨。當(dāng)然,每一次吊喪并不都是悲戚;陶淵明說的“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馮夢禎雖不至于踏歌之列,但奔喪順便作游歷之行卻是常事。
比如萬歷三十三年(1605)二月二十日,晚年馮夢禎告別家人,偕次子“鹓兒”(馮鹓雛,字云將)從松木場碼頭取道乘舟,開啟了赴新安黃山的“春游”之旅。游山玩水的途中,馮夢禎還間有多場吊喪安排。二月二十八日,抵達徽州府城,與本地老友汪道會(字仲嘉,汪道昆族弟)、潘之恒(字景升)等一同吊唁已故歙縣鄉(xiāng)賢汪玩(字良味,號前峰)。隔日,先后吊唁了丁惟暄(字以舒)母喪,以及法友畫家丁云鵬(字南羽)母喪,然后上齊云山。之后的三月間,還有友人家的吊唁等待著他。這無疑是一位士大夫在社交生活中重要的功能,出席在友朋親屬葬禮的重要位置,似乎也不用特別做什么——抑或再寫篇墓志銘,即便他官階僅從四品的南國子祭酒,只要他愿意出門,可能真的有走不完的喪禮。
安徽黃山,馮夢禎為這次出游作有《黃山記》(《快雪堂集》卷二十四)
喪禮畢竟是對故去之人最后、最體面的告別,他人日記中一次簡單的出席,或許就是主人無盡的哀思。北靜王的名言“逝者已登仙界,非碌碌你我塵寰中之人也”,塵寰中的馮夢禎不可避免也要面對自己至親至情之人的離去,少年喪母,中年喪父、喪女、喪婿,友朋早逝,都讓他一度哀挽欲絕。一些故人之喪保留在《快雪堂日記》中,后人讀來亦能感到作者記錄時的離別之痛。
肝腸碎裂,共為哀痛——長女馮月
萬歷二十四年(1596)可謂是馮夢禎的“至暗時刻”。在這一年最后一則,即十二月二十九日的日記中,馮夢禎悲痛地寫下:
今歲春首殤女,康秋哭四弟,冬仲哭長女,喪變頻仍,覺損老歡耳。
這年馮夢禎兩位女兒去世,其弟亦逝,讓其痛苦不已。所逝“四弟”為馮國禎(字叔將),是與馮夢禎關(guān)系最篤的兄弟。馮夢禎當(dāng)年七月二十一日曾記“日晡,忽聞四弟之訃,以此月十六日不起,不覺痛悼。四弟素柔愿,一旦有此,天道真不可知矣!”。在日記中馮國禎出現(xiàn)多次,萬歷十七年(1589)七月初五,馮夢禎還在日記中記錄了對四弟所送之瓜的夸贊——“四弟餉瓜八枚,為思奴等損其二,償以他瓜。剖食甚甘,遠勝此中沙田之種”。
“今歲春首殤女”應(yīng)指次女馮成。馮成適萬歷七年(1579)舉人周紹祚(字申甫),為其原配陳氏亡后繼室。馮夢禎一生有四女,次女馮成外,三女瑤芳,適馮夢禎同年、萬歷五年(1577)進士沈自邠(字茂仁)之子沈鳳(字超宗),在清康熙八年(1669)左右才去世;小女靜婉(又名瑝璫,小名阿禊),適馮夢禎同年陳禹謨(字孟文)之子陳紹英(字生甫)。而本年另一位逝者“長女”則為馮月(字瑤光)。馮月由馮夢禎元配石氏所生,是其唯一血脈,后適海鹽(今為嘉興市轄縣)國子生沈紹元(字孝升),隨夫居嘉興海鹽。馮夢禎有《亡女大姑傳》(《快雪堂集》卷二十)《祭亡女文》(《快雪堂集》卷二十三)錄其生平。
馮月是馮夢禎最具悲劇色彩的子女。萬歷十四年(1586),她誕下長子沈荃(小名狗狗、荃兒),不料兩年后沈荃即早夭。馮夢禎萬歷十六年(1588)正月二十三日日記中寫下“二十三日,方粥,聞荃兒訃,為文哭之”?!犊捃鮾何摹分袆t有“生丙戌四月戊子,死戊子正月乙巳,其死以痘,首尾三歲,計在世六百一十八日耳,傷哉!”(《快雪堂集》卷二十三)。馮夢禎計算沈荃在世時間精確到日,可見他對這一外孫的喜愛。
不幸的是,馮月次子又夭,往后她十年不孕,至萬歷二十四年(1596)八月才生下三子,結(jié)果十月二十一日再夭。喪子五日后,心灰意冷且飽受生育折磨的馮月終在十月二十六日悲痛去世。但馮夢禎直到次月初十才得知大女兒之訃,他在十一月初八、初十兩日日記中記錄了長女去世始末,極為感人。先是初八日記有:
信奴到,知家眷以二十日離武林,因海鹽大姑喪子病重,往視之,又遲數(shù)日至無錫。
此時馮月已亡,然馮夢禎尚不知情。初十日記則有:
家眷午前至,驥兒先至,內(nèi)人寒溫,遂聞海鹽大女之訃。先以二十一日喪子,會家眷二十三日至嘉興,聞此信,亟遣兩兒往慰其姊。大兒以他事留,鹓兒以下午至,姊已危,知弟至,嘆悲訣別,次日早遂暝,傷哉!十月二十六日也。其日驥兒至,猶及送殮。二十七日,內(nèi)人親往,撫棺哭之。往返備經(jīng)辛苦,因滯數(shù)日。聞此不覺肝腸碎裂,共為哀痛。
日記中的內(nèi)人當(dāng)為馮夢禎繼室沈氏。馮月非沈氏出,兩個弟弟驥兒、鹓兒也與馮月同父異母。但沈氏卻攜二子親往視之,馮夢禎更是寫下了“肝腸碎裂,共為哀痛”之語??梢?,無論是馮夢禎還是家中其他成員,對這位命運多舛的長女都是非常憐愛的。
[明]馮夢禎(撰),王啟元(校注):《快雪堂日記校注》,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
哀哀蒼天,兒命何苦——父親馮第與母親沈氏
馮夢禎的父母親都去世的較早,其母沈氏去世于嘉靖四十五年(1566),享年36歲,彼時馮夢禎年僅十八;父親馮第(字次公)也在萬歷十一年(1583)就去世了,享年54歲,馮夢禎當(dāng)時也不過36歲。少年喪母,中年喪父,父母親的早逝對馮夢禎的打擊是無疑的。他在父母的墓志銘中悲痛地寫下“兒二九哭母,四九哭父。哀哀蒼天,兒命何苦!”(《快雪堂集》卷二十,《先考封翰林院編修文林郎谿谷居士先妣贈孺人沈氏合葬墓志》)
馮夢禎在墓志銘中記錄了萬歷十七年(1589)因風(fēng)水不吉為父母親遷葬一事,即“墓在杭州府錢唐縣五云山之支麓,葬以今年己丑九月十七日辛酉。先是,葬先考排山塢,先妣德清縣金鵝山,不吉而改卜,得今地,遂合之。”
實際上,馮夢禎在萬歷三十年(1602)再次因風(fēng)水問題為父母遷墳。那一年,他與風(fēng)水先生王月峰頻繁在各大山中看地,尋找正結(jié)吉處。當(dāng)年閏二月十三日,馮夢禎經(jīng)介紹認識了一位得真?zhèn)鞯娘L(fēng)水先生“王建溪”。馮夢禎在這一日日記中寫到“王云即日欲行,遂挽之看虎跑地。渠云舊葬甚非,三年當(dāng)發(fā)禍地,挨右尚可裁,而不吐其穴。四月太陽到酉,便可用事,與之訂約而去。舊穴當(dāng)以清明日起之”。
這位“王建溪”與“王月峰”大概就是同一人;“虎跑”則是馮夢禎祖墳所在地。馮夢禎的父母遷葬于五云山支麓燕屯塢;祖母夏氏則遷葬于虎跑前山,與早亡的祖父未葬在一處。五云山、虎跑山都在一帶,與獅子峰、龍井山均屬西湖群山,是龍井茶的盛產(chǎn)地。馮夢禎萬歷二十六年(1598)八月二十三日曾記“驥兒五云、虎跑上墳,至暮始回”;二十五日又記“五云燕屯塢先君冢、虎跑前山祖母冢,同內(nèi)人、鹓兒、辟邪拜掃歸”。
據(jù)馮夢禎萬歷三十年(1602)七月十六日日記可知,這一日他再次陪王月峰看舊墳風(fēng)水,王月峰指出虎跑地的問題所在:“虎跑不結(jié),其最秀木星結(jié)丁氣,巽乾向最悠長合鈐,月峰猶未明示”。大概意思是說龍脈在虎跑這片區(qū)域未能融結(jié)形成理想的穴場,但其中有一秀麗處呈“木星結(jié)穴”,即山勢挺拔直立高聳,頂為方、圓、尖等形態(tài),利于人丁興旺;若墓穴取坐東南朝西北向,則最合法度,能使氣脈悠長。然而“天機不可泄露”,王月峰未透露具體穴點所在。
在頻繁的看地之后,馮夢禎與王月峰最終選定了德清(今湖州市德清縣)、武康(今并入德清縣)接壤處沙村(今約在東苕溪主干北流與余英溪交匯處)附近的城山上。馮夢禎在十月的日記中,較為詳細地記錄了遷葬的過程:十六日“柩船已過”;十八日“還舟未暮,復(fù)至山上,定金井,分金馬”;十九日“寅時開金井,月峰戒余父子俱不臨”;二十日“二柩上山,甃金井,晚筑三和土,武康翟令、趙尉、三廣文俱到山祭奠”;二十一日“未時下葬,將有事,空中群鶴盤旋之異。夜,監(jiān)筑三和土,墳成”?!敖鹁奔垂讟∠碌目斩?,在風(fēng)水觀中認為能接通陰陽,也是為了吉利的做法。其祖母也于次年三月十七遷葬范村,馮夢禎不由感嘆“姑無問子孫之福,從今以后,魂夢可安矣?!?/p>
有趣的是,即使出現(xiàn)了“空中群鶴盤旋”的大吉異相,馮夢禎對父母墳的風(fēng)水仍未完全放心。萬歷三十三年(1605)十一月十七日,他又聽說另一位堪輿先生認為所選之地雖然地方很好,“而非其穴”,墓穴位置偏低,應(yīng)往上一點,不然“不能領(lǐng)砂水”(《快雪堂集》卷二十八,《乙巳十月出行記》),并約定二十二日再一同前往,做一調(diào)整??上?,馮夢禎在下個月二十三日(西元1606年1月31日)便溘然長逝。他生前究竟有沒有將父母的墓穴修正成風(fēng)水最佳之位,便未可知了。
馮祭酒像
夜忽聞風(fēng)聲,雨徹明不絕——岳祖父沈大亨
因馮夢禎父母的早逝,他與姻親沈氏長輩均感情頗篤,如他說岳母高氏“余壻沈氏今三十年,碩人視余猶子”(《快雪堂集》卷二十,《明故沈母高碩人墓志銘》)。其中,與馮夢禎最情投意合的當(dāng)屬岳祖父沈大亨(字正叔,號樟亭)了。馮夢禎與沈大亨雖相差33歲,但卻為關(guān)系極佳的忘年交。沈大亨子沈宜先(字尚行)的長女即為馮夢禎的繼室。《東城雜記》記沈大亨“子宜先,字尚行,號芝旸。為人情至,哀樂過人。長女為馮太史開之繼室,太史時未遇,食貧不能納禮,尚行辟甥館居之。父子墓石俱太史所撰文也”(《東城雜記》卷上,《沈正叔》)。馮夢禎在其墓志中也說“余與公周旋十八年,兩從余京師,朝夕匡誘,惟恐不盡”(《快雪堂集》卷二十,《明故迪功郎楚府典寶正樟亭沈公洎配董孺人墓志銘》)。
馮夢禎與岳祖父朝夕相處十八年,自然知道他不少逸事。馮夢禎女婿沈鳳之兄沈德符(字景倩)在《萬歷野獲編》卷四《楚府行勘》中就曾記:
當(dāng)楚恭王壯年時,吾鄉(xiāng)有沈樟亭者,名失記,為楚紀(jì)善,相得如魚水。一日,忽出《春申君》、《呂不韋傳》示之。沈知其旨,以死謝,不敢當(dāng)。王意遂移,置不復(fù)道,而他有所屬矣。尋報筦簟之祥,沈懼禍及,致其事歸老于杭。沈即馮祭酒外翁,親為余言,且嘆曰:“郭明龍憨矣!此事重大,得實時必殺數(shù)百人。四明不欲行,亦老成之見,但迎合者詈郭太甚耳。”
這說的就是萬歷三十一年(1603)的“偽楚王案”,即楚王朱華奎被宗人懷疑并非楚恭王朱英?所親生,而是朱英?因無子嗣而為其妻找他人私通所生育。時禮部侍郎郭正域(字美命,號明龍)是“偽楚王”說的堅定支持者,然朝廷最后認定朱華奎為“真楚王”,郭正域亦被罷職,后又有不少楚宗人不服被殺。但按《萬歷野獲編》中馮夢禎的說法,朱華奎不僅真是“偽楚王”,而馮夢禎的岳祖父還差點兒成為楚王的生父。
[明]沈德符(撰):《萬歷野獲編》,清道光七年姚氏刻同治八年補修本
沈大亨是馮夢禎日記中感嘆其喪次數(shù)最多之人物。馮夢禎萬歷十七年(1589)十月二十九日記有“夜,風(fēng)雨大作,早聞沈太公訃,卒以二十七日”;當(dāng)年十二月三十日最后一次日記最后一句有“憶戊子分歲,命兒持酒壽樟亭太公,今此老遂為古人矣”。
次年,馮夢禎在日記中仍難以忘懷岳祖父之死,他曾在正月二十三日到岳祖父書房找書,記有:
薄暮,索《曾氏類說》于太公書房,箱篋俱索到竟無,此書亦不甚佳,惜其抄本,非板行物。內(nèi)有東坡《仇池筆記》,甚可惜也,當(dāng)多方索之。夜忽聞風(fēng)聲,雨徹明不絕??瓷蛱q日記,自正月初一至十月七日絕筆。
奇怪的是,可能是沈太公的“在天之靈”感受到了孫婿的悲痛與惋惜,他便進入了曾長孫的夢中幫孫婿尋回了這本書,馮夢禎二月十二日日記有:
《曾氏類說》復(fù)得,大奇事。叩其故,乃驥兒夢沈太公告之:“此書現(xiàn)在廚中,汝父檢過,不及詳耳”,更有許多話說。
馮夢禎在這一年三月十五又寫到“夜檢舊書牘,得沈太公、沈茂仁諸手札,不勝哀感”。日記中還多見其他人來吊唁沈太公以及馮夢禎作悼詩的記錄,這均為其他喪主所不及。
余知其已死,故昵之——親家沈自邠
與馮夢禎岳祖父沈大亨同年去世的,還有他的同科,沈德符、沈鳳的父親沈自邠,即“得沈太公、沈茂仁諸手札”中的沈茂仁。沈自邠是馮夢禎最為親密的朋友之一,馮夢禎作有《光祿寺署丞志棠沈公洎配王孺人合葬墓志銘》(《快雪堂集》卷十三)和《沈茂仁行狀》(《快雪堂集》卷十八)長文悼念亡友、錄其生平。沈自邠一直以來體弱多病,但為人正直、孝順友愛,很得長輩和朋友們的青睞和信賴。
因馮夢禎萬歷十七年(1589)九月日記闕如,次月三十日日記才記其喪為“三十,大西北風(fēng)。先行詣吊沈茂仁,哭之,霓川年伯出迎,撫幼孤,甚為傷感”。萬歷二十三年(1595)九月十一日,在沈自邠去世六年后,馮夢禎曾與其在夢中相會,并在日記中記錄了下來:
五更夢沈太史茂仁謁余,余知其已死,故昵之,沈卻走曰:“子陽氣盛,余不敢近也?!币蛎S嘧?,與沈隔二三丈,因問:“子未死前,余婦夢子遷官,儀衛(wèi)甚盛,未幾物故,子在冥,今為何官?”答曰:“官則有之,但不管一事耳?!庇謫枺骸瓣懛陉柦裣嘤H不?”答曰:“亦相親?!庇嗪羯虮卦挥H家,政欲訪其家門及二子功名而蘇,姑記之。
馮夢禎夢中相會沈自邠,因知道他已經(jīng)去世,想要與他親近,卻因陽氣太重不能近其身。馮夢禎妻子在沈自邠生前曾夢見他升遷,故問沈自邠在地府任何官職,結(jié)果為一閑官;馮夢禎在沈自邠墓志銘中也曾寫過“無何,太史且向用而物故”。下一句中“陸汾陽”俟考。沈自邠亡故后,馮夢禎將三女瑤芳嫁給其長子沈鳳,馮夢禎還想借此機會向親家打聽下女婿前程,無奈大夢已醒。誰料僅八年后,沈鳳便英年早逝,留瑤芳守寡近六十七年,這可能也是沈自邠沒能在夢中回答的原因。馮夢禎不由在墓志銘中感嘆“北宅零替,僅一諸生支其衰”,而這“一諸生”就是沈德符了。
正人隕喪,令人痛深——好友徐貞明
馮夢禎與水利學(xué)家徐貞明(字孺東)的相識其實很晚。萬歷十五年(1587)春,馮夢禎因在朝中得罪人,于京察中被定為“八法”之一的“浮躁”遭貶歸里,二人大約在此后才初見。而在此之前,徐貞明亦因在永平(今河北省盧龍縣)興建水利后,試圖進一步墾田開河得罪宦官、勛戚利益,于萬歷十四年(1586)遭謗定讞,乞假歸鄉(xiāng)?!巴翘煅臏S落人”,遭受貶謫的二人一見如故,馮夢禎曾在尺牘中寫到“去歲奉顏色于西湖伏荷,殷勤接引,收為臭味”(《快雪堂集》卷三十八,《答徐孺東先生》)。而尺牘中“承皈依密教,證知喧寂不二,此西方圣人大光明藏,門下遂斬關(guān)啟鑰乎?”(《快雪堂集》卷四十三,《與徐孺東》)等語,知二人為方內(nèi)交,且徐貞明亦曾支持過《嘉興藏》刻經(jīng)事業(yè),可謂情投意合。
徐貞明乞歸后不久便飲恨去世,《明史》于其卒年記為“貞明乃還故官,尋乞假歸,十八年卒”(《明史》卷二百二十四,《徐貞明傳》)。然馮夢禎萬歷十七年(1589)七月初五日日記則記:
遺唐佛子,報徐孺東之訃于仲淳。
查閱日記所提的這則與繆希雍(字仲淳)的尺牘,可知徐貞明的喪期應(yīng)再提前:
徐孺東使者,以七月初一日,投二牘于徐村,一與弟,一與足下,使者皇遽而去。又四日,徐村僧以牘見付,啟視,則孺東兩郎名刺,稱孤哀子。其為孺東兇問無疑,不覺震悼。適唐佛子赍老師藏師兄書至,未發(fā),遂托飛送足下。(《快雪堂集》卷三十四,《與繆仲淳》)
由此,徐貞明卒日應(yīng)至少在萬歷十七年(1589)七月初一之前。自己的日記糾正了朋友卒年在通行文獻中的記載錯誤,這或許是紀(jì)念朋友最好的方式。
徐貞明與馮夢禎從相識到去世,不過兩年左右的時間。在此期間,二人書信往來頻繁,我們可以從中看出遭貶后的兩種不同心境。馮夢禎曾在與徐貞明的答信中寬慰其官場失意:
往歲讀《潞水客談》,即知敬仰門下。近見門下柄用,喜此事,遂已施行。不圖斯時兼舉禹稷之功,方拭目引頸以待玄圭之錫,而不意其復(fù)委之后人也。傷哉!此蒼生薄福所致,乃門下則何失焉……門下閉關(guān)良是,勞生久矣,不得不一休養(yǎng)之。(《快雪堂集》卷三十八,《答徐孺東先生》)
馮夢禎亦以自身遭貶為例勸導(dǎo),心態(tài)頗為樂觀:
某自度于世無所長,不足執(zhí)鞭長者,得非取共世味稍薄,可為青山伴侶乎?得罪以來,業(yè)已半歲,杜門焚香,擁萬卷為樂,不減南面王丈夫。
除“杜門焚香,擁萬卷為樂”外,馮夢禎還在這則尺牘中向徐貞明分享了具體的“排憂之法”,如“四月間,嘗一至天目,歸即結(jié)課,閱《宗鏡》,業(yè)已終三十卷。法喜禪悅之樂,又萬倍世間書史”讀禪禮佛;又如“深秋擬出游,南之臺雁武夷,北之勞山,俱未可知。若門下有意入浙,則勉待消息,不敢出門也”不僅早早規(guī)劃起游山玩水的計劃,還“暗示”徐貞明可以來訪。
然而,相較于馮夢禎的樂觀,徐貞明顯然因沒有“放下”而顯得“憂心忡忡”。馮夢禎曾回信徐貞明所關(guān)心的民生問題:
江浙之荒極矣,米價一石至銀一兩七錢,餓殍載道,幾有孑遺之痛。近聞太湖中有聚眾者,盜賊生心,紀(jì)綱盡廢。肉食者謀之,又何間焉?貴地雖荒,當(dāng)不至此。門下掩關(guān)消息,近更何如?此事使不得聰明,須是歷歷親見始得。然須親見善知識來,縱有一知半見,俱是鬼家活計。(《快雪堂集》卷三十二,《與徐孺東先生》)
從尺牘中可知是時江浙已是大荒,然為官者無能,治理不當(dāng)。按信中意,徐貞明正值乞歸閉門,或想為民出關(guān)施計。然馮夢禎則認為所聞有夸大之嫌,荒不至此。馮夢禎之語多憤慨,未嘗不是不為民生考慮,實則是怕朋友再染麻煩。
[明]徐貞明等:《潞水客談》附錄及其他五種,商務(wù)印書館,1936
徐貞明死后,馮夢禎與密藏道開的尺牘有“仲淳葬親,已定宜興,畢事即往豫章哭徐孺東先生”(《快雪堂集》卷三十六,《報藏師》);與因在“國本爭”中上書怒斥鄭貴妃黨而大約同時期遭貶,素有“孫鬼頭”之稱的孫如法(字世行)尺牘中亦有“書具得豫章問,徐孺東先生已物故。傷哉!如此人不使為國家用,復(fù)奪其林壑之身,彼蒼何不仁若此!足下曾識此公不?正人隕喪,令人痛深”(《快雪堂集》卷三十六,《與孫世行》)。馮夢禎雖相識徐貞明時間不長,卻極佩服其為人,可謂相見恨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