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爾夫夫婦
今年8月18日出版的《三聯(lián)生活周刊》用了二十多頁的篇幅介紹二十世紀重要的英國女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拔闋柗颉边@個譯名我從前喜歡寫成“伍爾芙”或“吳爾芙”,幻想著用花花草草編織出心目中女作家清麗的桂冠,卻忘了那原是她結婚后改用的夫姓,她的丈夫倫納德·伍爾夫(Leonard Woolf)頭頂同樣的花冠肯定不倫不類,翻譯從來不是浪漫的工作,怪我多事了。
雜志上刊載的三篇長文分別談伍爾夫的生平經(jīng)歷、出版事業(yè)和文學魅力。我最感興趣的那篇是《和弗吉尼亞·伍爾夫一起做書》:從一臺小型手動印刷機開始,伍爾夫夫婦創(chuàng)辦、經(jīng)營了二十多年的霍加斯出版社簡直是知識分子的理想國,伍爾夫本人關于出版的理念、選題和審美,更是這座理想國得以建立的基石,兩者命運息息。寫這篇文章的顧真是上海譯文出版社的編輯,上海外國語大學英語系科班出身,2023年7月松蔭辦“紙月亮”展覽時他和陸公子一起來過畫廊,清雋里帶幾分靦腆,一派讀書讀多了才會有的模樣。
顧真去年送我的那本《書會說話》是他用中文寫的關于英文書籍的書話小品,談出書,談販書,談訪書,談藏書。印象里中文作家能寫英語文學的不少,寫過英文書籍的不多。向陸公子請教,他寫出來的名單倒也不短:周作人、梁遇春、郁達夫、葉靈鳳、馮亦代、董鼎山、杜漸、呂大年、愷蒂、劉錚,不過這些名字顧真在他的書里都沒提到,他只說:“董橋先生的書,當年翻得最勤快的大概是《絕色》。搜書藏書舊事看太多,難免青山入夢,恍惚間覺得那些竹節(jié)書脊同自己也就相隔一面櫥窗。一不小心就成了奧古斯丁·比勒爾(Augustine Birrell)筆下那些初入迷途的年輕獵書客,患得患失,‘嘆息余生也晚’(bemoan his youth)?!?/p>
顧真著《書會說話》
生得晚,也有生得晚的好處。1997年陳子善先生編過一本《你一定要看董橋》,用柳蘇先生1989年登在《讀書》雜志上的一篇文章引出幾十篇當時文人讀董橋后寫的評論,有人愛得深沉,有人愛不起來,是那一代人讀董橋后的體會了。1997年顧真才九歲,另一位自稱“最早應該是上了香港一位董先生的當:中學時的特長是熟讀各種董橋文集,一直認定這世上寫英文是沒有人寫得過毛姆的”。陳以侃才十二歲。早生二三十年他們讀了董橋寫一點感想或許也會收入《你一定要看董橋》那本書里,只是《書會說話》這樣有趣的小書作者就不再是顧真了,毛姆的短篇小說集也可能從此少了一個傳神的中文譯本。他們這一代人讀董橋,已經(jīng)讀得“身體力行”了。
我讀董先生的文章不算很早也不算太晚,體會默默不語,體行碌碌無為。這十多年來忝列門墻,謀生的技巧沒學幾樣,花錢的本領很有長進。先是古董清玩,再是名家字畫,最后迷上手工裝幀的西洋老書,看得上買得起的一本一本都抱回家。早年董先生在牛津出版的那些散文集的設計其實很受他收藏的手工裝幀洋書影響,這次松蔭替他重印《今朝風日好》要的也是同樣干凈利落的典雅雍容。做書真難,封面設計,紙張選擇,開本和字體的大小,字距和行距的排布,都要嘗試,都要取舍。更難的是校對,一本書錯漏百出就算做得再漂亮也對不起作者,更對不起讀者。錯字、漏字多看幾遍找出來不算太難,有些讀不懂的地方一定要找到原文出處才敢敲定?!堕竞每础芬妹鞔缆 犊紭勨攀隆防锪_列的四十五種文房器物,有一種“詩筒葵箋”,我最初懷疑是“詩筒”和“葵箋”之間漏了頓號,查了《考槃馀事》原文才知道那是“採帶露蜀葵研汁,用布揩抹竹紙上,伺少干,以石壓之,可為吟箋。以貯竹筒,與騷人往來賡唱”的雅物。2016年日本電視劇《校對女郎》里石原里美飾演的女主角河野悅子為了保證文章內容準確,會根據(jù)作者文中描繪的場景實地探訪以確認所言虛實。當時覺得多此一舉,編完這本《今朝風日好》我倒真想去托斯卡納的古城圣吉米亞諾,找一找董先生喝過下午茶的露天茶座,看看是不是能瞭望到滿山滿谷的橄欖樹了。
圣吉米亞諾是San Gimignano,書里面沒有譯成中文,雙語并用,校對又多一分難度。只能怪董先生英文的淵博不輸他中文的典麗,《劉文指要》里他說:“李歐梵的灑脫和劉紹銘的沉潛畢竟?jié)B出一些留美歲月浸回來的超逸,一個走過那么debonair的春雨,一個熬盡那么stoical的冬夜。”做了幾十年的編輯,寫了幾千篇的文章,董先生不會不知道中文寫作夾雜英語修辭是大忌,這一句寫成“一個走過那么明媚的春雨,一個熬盡那么堅忍的冬夜”不難看,更不難懂??上д嬉悄敲锤牧?,我們就再也看不到如經(jīng)巴黎春雨滋潤的李歐梵翩翩走來,也看不到如受雅典原教禁錮的劉紹銘踽踽獨行了。這樣傳神的雙語筆法書里不多,也不能太多。更多的是英語的引文,《最后,迷的是裝幀》結尾那段董先生引用的英語松蔭照抄牛津初版:“…but by-and-by he takes home books in beautiful bindings and of early date, but printed in extinct language she cannot read.”有好心的讀者找出羅伯特·米爾恩·威廉姆森(Robert Milne Williamson)《老書店拾芥》(Bits from an Old Bookshop)里的原文,告訴松蔭“she”應該是“he”。當然!“he takes home”的書“she cannot read”是常理,有什么好強調的?真要感謝這樣的讀者,《今朝風日好》再印那天,這樣的紕漏一定會改。
顧真在《書會說話》里說:“伍爾夫夫婦做出版很有一套自己的思路,選題力求新穎,宣傳不事張揚,尤其在書怎樣才算‘漂亮’(look nice)這一問題上,很少讓步。哪怕一時不為大眾接受,乃至被書店拒之門外,依然能堅持獨到的品味和審美。”松蔭沒有在出版業(yè)上高歌猛進的野心,有幸能編印的都是董先生的舊作,選題自然無法新穎;勢單力薄,宣傳當然也做不到張揚;唯有在“漂亮”這件事上,松蔭才可能向霍加斯出版社看齊,裝幀要做得漂亮,內文更要做得漂亮,不能讓步,也不會讓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