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芭拉·拉齊爾·阿舍爾的丈夫鮑勃在獲知檢測結(jié)果后,以盡可能最直截了當(dāng)?shù)姆绞礁嬷怂Y(jié)果:“好像是胰腺癌?!贬t(yī)生說他只能活3個月。
在芭芭拉和朋友們的張羅下,丈夫臨終的日子過得格外精彩。他們舉辦了一系列主題派對,其中一場是俄羅斯主題之夜,大家品嘗魚子醬和伏特加;另一場則是夏威夷主題之夜,所有人身著草裙,頭戴散發(fā)著茉莉花香的花環(huán)。此外,他們還一起品讀詩歌,暢談心事。芭芭拉在她的回憶錄《失聯(lián)》(Ghosting)中這樣寫道:“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能夠激勵我們成為更好、更坦誠、更勇敢的自己?!彼a充說:“有很多次,我們都感到很幸運,就好像死亡賦予了我們額外的生命?!?/p>
在鮑勃的病情日益惡化之后,芭芭拉果斷地把他從醫(yī)院接回家,讓他能在家中得到更細(xì)致、更人道的照料。芭芭拉為丈夫傾注了無盡的愛與關(guān)懷?!八劳鍪且环N親密的體驗,這一次我貼得很近,”芭芭拉寫道,“在這漫長的離別中,我們心靈相通,緊密相連?!?/p>
接受丈夫的死亡固然艱難,可就在他離世之后,悲痛更為沉重。追悼會和守靈結(jié)束后,芭芭拉獨自一人待在公寓里,周圍彌漫著一種沉寂。她如此形容自己的心情:“仿佛有一陣風(fēng)從我空洞的軀殼中吹過?!币惶?,她在過馬路時迎面碰到5年前痛失丈夫的鄰居,鄰居突然叫住了她:“你或許以為自己能保持理智,但實際上你做不到?!辈痪弥螅驮贑VS藥店的同事面前突然情緒爆發(fā),因為音響里播放著《我會回家過圣誕節(jié)》,而丈夫卻再也無法與她一起過圣誕節(jié)了。她開始害怕獨自洗澡、聽歌和過周末。她開始把自己的東西送人,送完之后又感到后悔不已。她時?;孟朐诮诸^與丈夫再次相遇的情景。
C.S.劉易斯曾指出,悲傷并不是一種狀態(tài),而是一個過程。它是一條穿越漫長山谷的河流,在每一個轉(zhuǎn)彎處,都會呈現(xiàn)出新的風(fēng)景。然而,這條河流總是不斷地重復(fù)著相同的軌跡。悲傷和痛苦往往會打破我們對自己身份和生活方式的基本假設(shè)。我們往往會認(rèn)為:這個世界是仁慈的,人生是可控的,事物本應(yīng)富有意義,我們都是好人,都會有好報。而苦難和失去卻將這一切粉碎。
“創(chuàng)傷挑戰(zhàn)了我們的整體意義系統(tǒng),”史蒂芬·約瑟夫在《殺不死我的必使我強大》一書中寫道,“它讓我們直面人生的諸多真相,而這些真相卻與我們的意義體系相沖突。我們越是努力地固守自己的臆想世界,就越會深陷于對這些真相的否認(rèn)?!?/p>
那些經(jīng)歷了永久性創(chuàng)傷的人,會努力將所承受的痛苦融入現(xiàn)有的模式。而那些持續(xù)成長的人,則會努力適應(yīng)所發(fā)生的一切,進而塑造出全新的模式。前者會說:“我戰(zhàn)勝了腦癌,未來我會繼續(xù)堅定地走下去?!倍笳邥f:“不,癌癥改變了我。雖然我挺過了癌癥。但它讓我重新思考我要如何度過每一天。”重塑我們的模式需要我們重新思考一些基本問題:世界在哪些方面是安全的,哪些方面是危險的?有沒有一些事情不應(yīng)該發(fā)生在我身上?我是誰?我在世界上的定位是什么?我的故事是怎樣的?我真正想要去哪里?何種神明會允許這些事情發(fā)生?
重塑模式的過程頗為艱辛,并非每個人都能成功做到這一點。在調(diào)查那些經(jīng)歷過火車爆炸和其他恐怖襲擊的人們后,約瑟夫發(fā)現(xiàn),46%的人表示他們的生活態(tài)度變得更加悲觀,而43%的人則表示他們的生活態(tài)度變得更加樂觀。重新審視和重塑自我的旅程通常需要我們開啟斯蒂芬·科普所說的“夜海之旅”。這個概念源自卡爾·榮格,它意味著我們要勇敢地航行在內(nèi)心深處的海洋,去探索“被分裂、被否認(rèn)、不為人知、不受歡迎、被拋棄”的自我世界。
要真正了解一個人,就必須知道他在遭受不幸之前是什么樣的人,經(jīng)歷不幸后又如何重塑整個人生觀。如果說本書的潛臺詞是“經(jīng)歷不是發(fā)生在我們身上的事情,而是我們?nèi)绾螒?yīng)對這些事情”。那么接下來的一個經(jīng)驗就是,要了解一個悲傷的人,我們必須知道他們?nèi)绾蚊鎸Σ恍?。他們是否因此變得更加睿智、更加善良、更加堅強?又或者因此一蹶不振、迷茫無助、恐懼不安?要想成為一個好朋友、一個善良之人,你必須知道如何陪伴一個人走過這個過程。
1936年秋天,黎明時分,年僅10歲的弗雷德里克·布赫納早早地醒來。他和8歲的弟弟興奮不已,因為父母要帶他們?nèi)タ匆粓鲎闱虮荣?。他們激動的原因并非比賽本身,而是因為全家人,包括祖母,將一同出游,享受美食、歡樂和冒險的時光。當(dāng)時時間尚早,兩個男孩還躺在床上。突然間,房門輕輕打開,父親的目光透過門縫投向他們。多年后,兄弟倆都不記得父親當(dāng)時是否對他們說了些什么。那好像只是任何一個家長為確保家人安全都會做的隨意檢查。
不久后,他們聽到了一聲尖叫,隨后是開門、關(guān)門的聲音。 他們從窗戶望出去,只見父親躺在礫石車道上,母親和祖母光著腳,身上還穿著睡衣,俯身在他身旁。兩人一人抓住父親的一條腿,像操作水泵手柄一樣,一起抬高和放下。附近的車庫大門敞開著,藍色的煙霧從里面滾滾涌出。
一輛救護車在車道口猛然停下,醫(yī)生急忙從車內(nèi)鉆出,蹲在父親身旁檢查。檢查完后,醫(yī)生輕輕地?fù)u了搖頭,表示已經(jīng)無能為力。他們的父親死于毒氣自殺。他們花了好幾天時間才找到父親的遺書,遺書用鉛筆寫在《飄》的最后一頁,是寫給母親的一段話:“我傾慕你,深愛著你,但我卻一無是處……請把我的手表給弗雷迪,珍珠別針給杰米。而你,請接受我全部的愛?!?/p>
一兩個月后,母親決定帶著全家人前往百慕大生活。然而,祖母并不同意他們?nèi)?,堅持讓他們“留下來面對現(xiàn)實”。幾十年后,布赫納對于祖母的決定有了更深的理解。他寫道:“面對現(xiàn)實的冷酷無情,我們不能選擇逃避。如果我們閉上眼睛不去正視它,黑暗的力量將會從背后乘虛而入,在我們毫無防備之時發(fā)起突然襲擊?!绷硪环矫妫麄兎浅O矚g百慕大,那里的環(huán)境在某種程度上確實很治愈。
他后來寫道:“我們都會在人生的旅途中塑造自己的現(xiàn)實。對我而言,現(xiàn)實意味著在走出父親離世的陰影后,我迎來了一個全新的人生階段,而且在很多方面都更加幸福……不能說我已不再悲傷,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說,我沒有像我弟弟那樣真正感受到那種悲傷。但我的悲傷并沒有消失,只是被推遲了30年?!?/p>
那是一段心靈封閉的歲月。父親自殺一年后的某天,布赫納看到弟弟在哭泣,便問他怎么了。當(dāng)他意識到弟弟是在為父親而哭泣時,他十分震驚。他以為自己早已擺脫了那種痛苦。母親也關(guān)閉了自己的情感大門。父親自殺后,布赫納再也沒有看到母親哭泣過,之后他們也很少談起父親。母親原本是個熱情的人,有時也很慷慨,但她對別人和自己的苦難都保持沉默。布赫納回憶道:“別人的悲傷,即使是她所愛的人的悲傷,似乎從未觸及她的內(nèi)心深處?!?/p>
幾十年后,布赫納深刻地領(lǐng)悟到:“用堅如鋼鐵的心靈來抵御現(xiàn)實世界的殘酷所帶來的麻煩是,這種鋼鐵般的保護也可能使我們的內(nèi)心變得封閉,無法接受源自生命本身的神圣力量的改變?!?/p>
布赫納不可能永遠封閉自己的內(nèi)心。他成了一名教師和小說家。很多年前,布赫納曾前往母親位于紐約的公寓探望她。有一天,他們正要坐下來吃晚飯,電話鈴聲突然響起,是打給他的。電話那頭,一個朋友聲音顫抖、泣不成聲,他在機場剛剛得知父母和懷孕的姐姐在一場車禍中遭遇不幸,生死未卜。朋友問布赫納能否在飛機起飛前到機場陪他。布赫納告訴母親他必須立刻動身去機場。母親聽后覺得整件事情很荒唐。她不明白,一個成年人為什么要求別人去機場陪自己?這樣做究竟有何意義?為何要毀掉他們倆都期待已久的晚上呢?
他母親所表達的想法,正是他剛剛在腦海中閃過的。但當(dāng)他聽到母親說這些話時,他的內(nèi)心卻涌起了一股厭惡。母親怎么會如此冷酷無情,對他朋友的痛苦無動于衷?幾分鐘后,朋友打來電話,說另一個朋友剛剛答應(yīng)來機場陪他,因此他不用再過來了。這段經(jīng)歷對布赫納產(chǎn)生了很大的觸動,他開啟了一段新的旅程。父親自殺之日起停止的時間仿佛又重啟了。
接下來,布赫納開始了長達數(shù)十年的探究之旅,探究生而為人究竟意味著什么。“我突然對隱藏在表面和背后的事物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在我的外表之下,我的內(nèi)心世界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我開始探索這一主題,盡管方法還不太成熟?!彼庾R到,我們大多數(shù)人都在尋找自我的旅途中。在他看來,在這段旅程中我們不可避免地要面對自己的痛苦,并通過自己的經(jīng)歷幫助他人面對他們的痛苦。
于是,布赫納決定追尋父親的足跡。他想了解父親是在怎樣的家庭環(huán)境中長大的,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他的家庭里有2個人自殺,3個人終日酗酒。每當(dāng)布赫納遇到認(rèn)識他父親的人,他總要問他們自己的父親是怎樣的一個人。但他們的回答并不能讓他滿意。在他們口中,他的父親是富有魅力、英俊瀟灑的優(yōu)秀運動員。誰也無法解答這個深層的謎團:在父親內(nèi)心深處潛伏的惡魔究竟是什么?他為什么會走向那個悲劇的結(jié)局?
到了中年,布赫納一想起父親就會落淚。他在晚年寫道,他沒有一天不思念父親。他已經(jīng)蛻變成一位滿懷同情心、有堅定信仰和人性光輝的作家。他逐漸認(rèn)識到,挖掘他人的生命故事并不是一項孤獨的活動。正是通過與他人分享悲傷,一起思考悲傷的意義,我們才學(xué)會了如何克服恐懼,在最深層次上了解彼此。在《說個秘密》(Telling Secrets)一書中,布赫納寫道:“或許我們最渴望的是以我們的完整人性示人,然而這往往也是我們最害怕的。時不時地展示我們真實、完整的一面至關(guān)重要……否則,我們就有可能失去真實、完整的自我,漸漸地接受那個經(jīng)過高度修飾的自我,我們也希望修飾后的自己更被世人所接納。說出我們的秘密同樣重要,因為這樣會讓其他人更愿意分享他們自己的一兩個秘密?!?/p>
布赫納模式是人們熟知的一種模式。當(dāng)一個人遭受喪親之痛時,他可能一時無法面對,以致把自己的情感封閉起來。此時,這個人的內(nèi)心世界就像心理學(xué)家所描述的那樣處于“暫停狀態(tài)”。然而,當(dāng)時機合適時,他就會意識到必須正視自己的過去。他必須深入挖掘所有被埋藏的情感,并與朋友、讀者或聽眾分享自己的經(jīng)歷。只有這樣,他才能真正走向更廣闊、更深刻的人生。
作家戴維·洛奇曾指出,我們所認(rèn)為的寫作實際上有90%是閱讀。因為你不僅是在寫作,還要經(jīng)?;仡櫼褜懙膬?nèi)容,這樣你才能夠知道哪些地方需要修改和改進。對他人故事的挖掘也是如此,我們必須不斷地回顧過往的經(jīng)歷。這樣做的目的是努力培養(yǎng)思維的靈活性,使我們能夠從多個角度看待同一個事件,找到看待所發(fā)生事件的其他方式,并將悲劇置于更宏大的故事背景中。正如瑪雅·安吉洛所言:“你越了解自己的過去,你就越自由?!?/p>

本文摘自《如何了解一個人:看見與被看見的藝術(shù)》,[美]戴維·布魯克斯(David Brooks)著,肖志清譯,中信出版集團2025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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