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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向世界末日之后的……超客體與新人類

《超客體:世界終結之后的哲學與生態(tài)學》,[美] 蒂莫西莫頓著,蘇艷譯,長江文藝出版社,2025年8月版2025年即將過去。

《超客體:世界終結之后的哲學與生態(tài)學》,[美] 蒂莫西·莫頓著,蘇艷譯,長江文藝出版社,2025年8月版

2025年即將過去。即將過去的2025年充滿了動蕩、不安和苦難的記憶:區(qū)域戰(zhàn)爭以及核戰(zhàn)陰影、人道主義危機、全球氣候危機、國際政治秩序的劇變、被強烈撼動的全球經濟、人口老齡化的嚴重挑戰(zhàn)……在這些宏觀圖景中更讓人揪心的是無數(shù)個體在今年、在這個世界上所經受的苦難:有超過二十億人缺乏安全的飲用水,有超過六億人仍經受饑荒的折磨,有五百九十萬兒童死于肺炎、腹瀉、瘧疾等人類早就戰(zhàn)勝的病魔。麻省理工學院經濟學家、去年的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達龍·阿西莫格魯(Daron Acemoglu)說“我們正經歷一個極其動蕩的時代”;在一份關于世界經濟未來及機構角色的最新分析報告中,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顧問團隊以“失序感”(dislocation)、甚至是“恐懼感(dread)來描述當前的全球問題。他們在報告中引用了安東尼奧·葛蘭西(Antonio Gramsci)在1929年寫下的這段話:“舊世界正在死去,新世界掙扎著誕生;現(xiàn)在是怪獸的時代?!保≒atricia Cohen,‘A Singularly Turbulent Time’: Deeper Uncertainty in Store for Global Economy,2025-12-22)說得非常準確,現(xiàn)在的國際政治真的是進入了一個“怪獸的時代”。在這樣的時勢中,那些向世人敲響警鐘、提出改變思維方式的著作尤為值得我們閱讀和思考。

美國萊斯大學英語系教授、當代著名生態(tài)哲學家、首創(chuàng)“超客體”理論的蒂莫西·莫頓(Timothy Morton)的研究領域很廣,包括生態(tài)哲學、文學理論、文化與文學批評、十八世紀英國與啟蒙研究、十九世紀英國文化、環(huán)境人文學科、性別與性文化、動物研究、后人類主義等學科和研究方向。他自己也是藝術創(chuàng)作的實踐者,曾創(chuàng)作歌劇劇本《時間,時間,時間》(Time, Time, Time,2019),與杰夫·布里奇斯(Jeff Bridges)共同編寫并出演關于全球變暖的電影《活在未來的過去》(Living in the Future’s Past, directed by Susan Kucera,2018)。可能在傳統(tǒng)的學術專業(yè)主義者的眼中,莫頓只是一個雜家而不是專家;但是在當下全球化、人工智能洶涌澎湃的潮流中,這只“狐貍”正因思想之敏銳、跨界之敏捷、眼界之高遠而受到學界的高度評價;而且他的“超客體”理論大有對于傳統(tǒng)的環(huán)境哲學一劍封喉之勢,頗有刺猬的專注力度。狐貍與刺猬兼而貫之,的確是很適合向世人敲響警鐘的思想者。

莫頓在2010年出版的《生態(tài)思想》(The Ecological Thought,Harvard, 2010)一書中創(chuàng)造了“超客體”(Hyperobjects)一詞,在2013年出版的《超客體;世界終結之后的哲學與生態(tài)學》Hyperobjects:Philosophy and Ecology after the End of  the World,Minnesota,2013;蘇艷譯,長江文藝出版社,2025年 8月)中更全面地論述了關于這個“超客體”思想。在這里要感謝汪民安兄,是他向我推薦和寄來了這部著作。

習慣了主體與客體概念的讀者在閱讀這本《超客體》的時候恐怕對這個概念不容易理解。莫頓在該書的“引言:存在的地震”的開頭這樣解釋“超客體”這個概念:“用以指代那些相較于人類而言,在時間和空間上大規(guī)模分布的事物。超客體既可以是黑洞,也可以是厄瓜多爾的拉戈阿格里奧油田,或者是佛羅里達大沼澤地;超客體可以是生物圈,或是太陽系;超客體可以是地球上所有核材料的總和,也可以只是钚或鈾;超客體可以是由人類直接制造的耐久用品,如聚苯乙烯或塑料袋,或是資本主義世界中所有嗡嗡作響的機器的總和。也就是說,無論是否由人類直接制造,與其他實體相比,超客體的特點在于‘超級’。”(引言,1頁)那么,“那些相較于人類而言,在時間和空間上大規(guī)模分布的事物”,這就是“超客體”的基本定義;“在時間和空間上大規(guī)模分布”是其核心要素,就如接著列舉的那些事物,對于何謂“超級”的客體總能得到一些感性認識。比如在日常生活中無處、無時不在的塑料袋,這種人工制造物在今天人類生活中的超大規(guī)模存在已經到了極為恐怖的地步。

然后,莫頓列舉了超客體的幾點共性。第一,超客體具有黏性,即它們“黏附”在與其相關的事物上;第二,超客體是非局部的,任何“局部顯現(xiàn)”都不能直接體現(xiàn)超客體本身;第三,與我們所習慣的人類尺度的時間性相比,超客體具有不同的時間性,尤其是一些非常大的超客體(如行星),能夠產生時空旋渦;第四,超客體存在于高維的相空間,因此它們在一段時間內對人類來說是不可見的;第五,超客體以客體間性的方式展現(xiàn)效果,換言之,我們可以在物體審美屬性間的相互關系構成的空間中檢測到它們。超客體并不屬于我們的知識范疇,因為無論是與蠕蟲、檸檬或紫外線比起來,還是與人類相比,它們都具有“超級”性(同上,1-2頁)。在這些共性中,“黏性”“非局部”的表述很重要也很傳神,本來就是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時而會產生的那種感受和思考,總有一種關于事物之間的相互黏附和整體性的聯(lián)想;把它們用于對超客體的描述,使這個概念與曾經有過的經驗語境產生了聯(lián)系。至于其他三個共性,則還需要有較高的知識背景和思辨能力才能搞明白。

但是,按照莫頓的論述,超客體不是什么與現(xiàn)實無關的理論?!俺腕w已經對人類社會和精神空間產生重大影響。它們直接導致了‘世界末日’,否定主義和末日環(huán)保主義因此都變得過時。超客體已經將人類引入了一個‘虛偽’‘虛弱’和‘跛足’的新階段……”(2頁)作為這個人類新階段的三個特征,“虛偽”“虛弱”和“跛足”聽起來也不難理解。但是作者認為這三個術語在他的研究中有著特殊含義,在對其進行深入探討之前,就已經作出概括性的表述:“虛偽”源于導致元語言不可能存在的條件;“虛弱”源于現(xiàn)象與事物之間的差距,超客體使這種差距明顯,令人不安;而“跛足”則是因為所有實體都是脆弱的,而超客體使這種脆弱也變得明顯。“超客體也在改變著人類的藝術以及審美體驗(審美向度)。目前,我們正處于我所說的‘不對稱時代’”(同上)。雖然仍然不容易弄懂和理解,但是耐心看下去,其中有些議題是可以討論和進一步思考的。總而言之,“超客體的巨大規(guī)模使得更小的存在者——人、國家甚至大陸——看起來像是一種幻覺,或者是一個巨大的黑暗表面上的一小塊彩色補丁。我們怎么知道它是真實的?真實又意味著什么?全球變暖的威脅不僅是政治層面的,還涉及了本體論。非實體的威脅正是實體本身的標志”(42頁)。應該說,巨大規(guī)模、真實的幻覺、從政治到本體論層面上感受到的威脅,這些都正是在時下人類的生存體驗中不斷奔涌的感受。

在寫作風格上,視野開闊、研究領域廣泛的莫頓充分顯示出極具開放性和思辨性的思想風格與表述文體。他形容自己作為被卷入全球變暖這一超客體中的實體,像是膽怯退縮的章魚,在本體論的陰影中會噴出偽裝的墨汁。因此,“本書的思想風格也必然是迭代的、循環(huán)往復的,這是因為人們在任何時刻都只能看到超客體的碎片,而思考它們本身就很棘手”(4頁)。為了讓讀者更能置身于有關超客體的思考語境之中,莫頓的敘事修辭具有感性的力量。為了說明我們置身于超客體之中,做出的每一個決定在某種意義上都與超客體有關,他的描述是:“當我轉動汽車的鑰匙點火時,我就與全球變暖有關……然而,我轉動鑰匙點火也與哲學和意識形態(tài)決定密切相關,這些決定源自認識的數(shù)學化,以及(笛卡爾和牛頓的)將空間和時間視為平面、普遍容器的觀點。我轉動鑰匙是為了向燃油噴射系統(tǒng)發(fā)出信號,從而啟動發(fā)動機,這是一系列對物體、運動、空間時間所做決定產生的結果之一。因此,本體論是一個重要而有爭議的政治領域,本文將重點聚焦于此。在超客體來勢洶洶的陰影下,當代人決定將倫理學和政治學建立在匆忙拼湊起來的過程思維和關系主義的形式上,這可能不僅草率,還可能是問題的一部分?!保?7-28頁)在我們的日常經驗中,即便對于轉動汽車鑰匙這一動作有所思考,恐怕都還是屬于物理學的。莫頓卻由此聯(lián)想到本體論和有爭議的政治領域,想到當代倫理學和政治學的存在問題,這是非常感性和敏銳的思維。

莫頓認為超客體不僅僅是其他客體的集合、系統(tǒng)或匯聚,它們本身是一種獨立存在,而不是由人類想象和虛構而來的。無論是否有人在思考它們,超客體都是真實存在的。而且,既然是無處不在的超客體,那就沒有人能夠超越于超客體之外地認識它、思考它;“超客體使我們不可能超驗地飛躍物理現(xiàn)實‘之外’,而是迫使我們承認思維與物質的內在聯(lián)系?!保?頁)在這樣的思考語境中,莫頓在該書第一部分“什么是超客體?”中對這個概念的內涵作了哲學、歷史和文化方面的闡釋:“我從‘客觀’描述的角度探討了存在發(fā)生震蕩的廣度和深度,試圖喚起超客體的客體性,這主要體現(xiàn)在它們在思考之前就存在的本質上(29頁)。第二部分“超客體時代”探討了世界末日、虛偽和不對稱時代等問題,“從最脆弱的太平洋島民到最頑固的取消式唯物主義者,每個人都必須估計到日益上升的海平面和紫外線的威力。這個階段的特征表現(xiàn)為創(chuàng)傷性的坐標喪失,即‘世界末日’”(30頁)。在我看來,所謂創(chuàng)傷性的坐標喪失正是對于身心俱陷于超客體之中的人類盲目感的一種描述,人類失去判斷事物的坐標之后,一切都失去了可以依賴的根據。

這是比山崩海嘯更恐怖的末日之感。莫頓對于“世界末日”的表述完全不同于之前的各種末日理論,他的“世界末日”與“超客體”緊密相連:“超客體帶來了世界的終結。顯然,地球并沒有爆炸,但‘世界’這一概念已不再適用,超客體正是導致其消亡的原因。世界終結論在環(huán)境保護主義中非常活躍。然而,我認為這種觀點無效,無論如何,我們應該感到焦慮并關心的存在已不復存在。這并不意味著生態(tài)政治和生態(tài)倫理沒有希望,遠非如此。事實上,正如我將要論證的那樣,‘除非我們現(xiàn)在就行動’,否則世界即將毀滅的強烈信念就會矛盾地成為我們全面參與地球生態(tài)共存的一大障礙。因此,本書的策略就是要讓我們從‘世界即將毀滅’的夢中清醒,因為對地球(真正的地球)采取的行動依賴于我們的清醒認知。”(8頁)作者認為現(xiàn)在已經不是擔心世界是否會終結的問題,而是必須承認“世界末日已經到來。我們可以出奇精準地確定世界末日的日期”(8頁)。

在莫頓的世界末日年表上,這個日期要從1784年開始,當時詹姆斯?瓦特發(fā)明的蒸汽機導致燃煤工業(yè)釋放的碳開始在全球范圍內沉積,標志著人類對地球進行決定性的“地球化”的地質時期。下一個重大年份是1945年的原子彈爆炸噴發(fā)和堆積的薄薄一層放射性物質,標志著人類對地球地質的改造力量呈對數(shù)增長,“此時此刻人類所面臨的正是超客體的侵襲所帶來的世界末日”(10頁)。在這里我們必須看到的是作者把“地質時期”這一極其漫長的時間尺度與1784年、1945年等非常切近當下的人類事件勾連在一起,這是一種與“超客體”概念緊密相關的歷史時間觀,是把人類史與非人類史融合在一起的歷史觀與哲學觀——“地球的地質周期要求一種地球哲學,而不是簡單地從人類事件和人類意義的角度來思考問題”(同上)。

由此而引申出來的就是思維方式和表述方式的顛覆性改變,是莫頓這部《超客體》給讀者帶來沖擊性認知的基本原因。“事件的這種轉變使我們需要一種新的思維方式(同時也是一種寫作方式),其中常規(guī)的確定性被顛覆,甚至被解構。我的私人印象不再是‘個人的’,不再是‘只屬于我的’或‘只是主觀的’:它們是超客體的痕跡,又常常不得不被扭曲,扭曲它們的就是它們會在其上留下印記的實體——我。你我都成了超客體時代的試紙,“我”從內部被分離出來了?!保?頁)對“個人”“主觀”的解構源自對超客體時代的認知和思考,再也沒有嚴格意義上的主客之分,“你我都成了超客體時代的試紙”,是被融入超客體中的一分子。因此,莫頓說“讀者會處處發(fā)現(xiàn),本書總在現(xiàn)象學敘事與科學理性之間來回切換,讓人頭暈目眩。……我們對超客體了解得越多,它們就變得越陌生”?!肮蚀?,本書所尋求的是一種不尋常的生態(tài)模仿,它挑戰(zhàn)修辭的極限,探索其虛偽性?!保ㄍ希?/p>

作為一名生態(tài)思想家,莫頓堅定地把世界末日與全球變暖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認為世界末日與人類世、全球變暖和隨之而來的劇烈氣候變化有關,雖然確切范圍仍不確定,但其真實性已被證實(10頁)。說到這里,想到今年廣州入冬以來一直冷不下去的氣候,每天還可以在艷陽下走走,似乎應該擔心這是否就是“世界末日”的一種警示。莫頓非常強調他的用語是“全球變暖”而不是“氣候變化”,對于這兩種表述的使用語境,他有很敏銳的感受和辨析:“氣候變化”比“全球變暖”這一術語更占優(yōu)勢,對社會和政治話語的影響更顯而易見。但實際上應該說全球變暖導致氣候變化,假如只講“氣候變化”,就是對一種前所未有的全球變暖所造成的巨大創(chuàng)傷的否認。在他看來,用“氣候變化”代替“全球變暖”,就好比用“文化變化”來代替“文藝復興”、用“生活條件的變化”來代替“大屠殺”?!拔覀兤惹行枰氖菍μ囟ㄉ鷳B(tài)創(chuàng)傷保持適度震驚和焦慮——事實上,我們這個時代的生態(tài)創(chuàng)傷,正是定義人類世的本質所在。這就是為什么我將在本書中堅持使用‘全球變暖’這個詞?!保?0-11頁)

莫頓的體驗與思考極為深刻:“我對全球變暖了解得越多,就越能意識到它是多么無處不在;我對進化了解得越多,就越能意識到我的整個身體是如何卷入進化網中的。超客體的癥狀切近而密切,生動且往往令人痛苦,但又帶有一絲不真實感.讓我不再確定自己身在何處。 ……我越是努力去理解超客體,就越是發(fā)現(xiàn)自己被它們困住了。它們都圍繞著我。它們就是我?!恳淮卧噲D通過某種認知行為解放自己,都讓我更加無望地困在超客體里。為什么會這樣?”(36-37頁)

看來莫頓在現(xiàn)當代藝術中更能找到最合適的表達與回應:大衛(wèi)·林奇和奈特?沙馬蘭的電影,杰克遜?波洛克、約翰?凱奇、威廉?巴勒斯的創(chuàng)作;他在聽“我的血腥情人節(jié)”樂隊的時候,內心受到了一種脈動的沖擊,那是一種幾乎要把他從地板上掀起的物理力量;凱文·希爾茲的吉他聲像X射線一樣穿透他的身體,“這些和弦相互纏繞,時而搭調,時而走調,通過不和諧的聲音堆砌起一連串的和聲。這種畸變將聲音搗得支離破碎,使它變成一團團碎石和濃油。盡管如此,無論我怎么努力,也無法將耳朵移開,音樂是如此美妙,我好奇奧德修斯被綁在桅桿上聽到海妖塞壬的歌聲時作何感想。我想我聽到了那歌聲,它寧靜而憂傷?!矣X得這音樂能讓我的內臟液化,讓我的耳朵流血(這確實發(fā)生過),讓我癲癇發(fā)作,甚至能殺死我。被濃烈的美殺死,這真是一種濟慈式的死法。我想起道格拉斯,亞當斯的《銀河系漫游指南》中災難地帶樂隊那摧毀星球的音響系統(tǒng),這引發(fā)了厄休拉·海斯探討星球意識。”“從這個意義上說,‘我的血腥情人節(jié)’樂隊的音樂比代表性的‘自然’音樂更具有真態(tài)性,也比安靜的環(huán)境音樂具有更強的不妥協(xié)性。”(39頁)因此,“在1945年后的藝術中,當代生態(tài)體驗惡魔般的品質完全顯現(xiàn)出來了。超客體審美痕跡的強度在它極度的明亮性中顯得不真實”(42頁)。這是在現(xiàn)當代藝術史敘事中難以看到的銳評,是只能從超客體視角中才能感受到的巔峰體驗。

莫頓的超客體思想中的藝術審美氣質是非常感性、很有質感的。“廣島事件、極端微生物和核糖核酸的故事揭示了藝術作品的普遍屬性,從而作品向我們傳遞來自另一個地方的信息。雪花在詩中飄落,但實際上并未真正落下。讀者想知道他們認為自己在詩的背后或內部看到的幽靈般的作者意圖。畫家生活在社會之中,也許畫作是對社會組織享樂方式(也就是經濟學)的扭曲記錄。或者,我們聽到的音樂揭示了無意識世界.它源自原型的某個地方,或源自不可言說的秘密創(chuàng)傷。這里有一首詩,但詩并不在此處?!保?9頁)在這段話中,他對于藝術審美的普遍性與深刻性的審美描述讓我感到驚訝和感動。

莫頓自己也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表達這種體驗與思考。前面提到他與杰夫·布里奇斯共同編寫并出演關于全球變暖的電影《活在未來的過去》,就是一部以原創(chuàng)思維展現(xiàn)身份政治與環(huán)境挑戰(zhàn)的作品,將進化、涌現(xiàn)、熵、黑暗生態(tài)和“自然終結”主題編織為一個故事,顛覆了常見的思維方式,講述了有關潛意識動機、意外后果以及我們本性如何影響人類未來的新見解。這部影片很可以作為閱讀《超客體》的文藝版本,在審美經驗中更感性地體會何謂“對特定生態(tài)創(chuàng)傷保持適度震驚和焦慮”。

莫頓發(fā)現(xiàn)自己陷入了黏性的陷阱之中,越是用理性與之對抗,就越會發(fā)現(xiàn)自己被黏住了。放射性物質就是黏性的一個很好的例子,你越想擺脫它們,就越會意識到自己無法擺脫它們(47頁)。因此,一個非常重要的感受和認知就是黏性導致這個世界不再可以區(qū)分為“此處”與“別處”,一切都是非定域性的。生活從此不在別處,從此你再也無法做到眼不見心不煩,無窮遠方的所有煩時時刻刻都在你的眼前和心里。于是,你在此時此地感受到的雨滴絕不只是恰好落在了你的頭上,而是全球變暖現(xiàn)象的體現(xiàn);天氣并非單純的即時現(xiàn)象,而是整個生態(tài)危機時代的呈現(xiàn)?!俺腕w以其恐怖而又陌生的特性開始對我們造成壓迫的時代,我們需要適應這樣一個事實:定域性總是具有虛假的即時性?!保?3頁)他從生活體驗中提供了更多的描述:發(fā)動汽車的時候,液化的恐龍骨形成的汽油瞬間燃燒起來;步行登上一座白堊丘陵,數(shù)十億遠古海底生物的粉末會緊緊黏著鞋子;呼吸的時候吸進的是遠古時期某些災難性事件產生的細菌污染——被稱之為氧氣;敲擊鍵盤寫下這句話的時候,細胞內躲避氧化災變的厭氧細菌(線粒體)賦予了能量;打開電視,屏幕上一片雪花中細微的一部分來自宇宙大爆炸后遺留下來的宇宙微波背景輻射;注視石油就是注視著數(shù)億年前巖石、藻類和浮游生物之間某種黑暗而又隱秘的合作成果……(76頁)

這些巨大的時間尺度、無時不在的變化和無處不在的關聯(lián)確實讓我們感到震驚,所喚起的既有意義的虛無感,更有風險的危機感。萬事萬物不斷變化,體現(xiàn)的是超客體的力量;從宇宙終結的角度看,最終都被抹平成最大的熵,一切事物都將歸于無意義。(70頁)同時,這也是生活在風險社會的感覺:“在這個社會中,對風險(比如有毒化學品的風險) 日益增長的科學意識改變了民主本身的性質,但這也意味著我們已經脫離了現(xiàn)代性。”(46-47頁)關于超客體與現(xiàn)代性的關系,莫頓認為超客體帶來了現(xiàn)代性的終結:未來性被強行嵌入當下,終結了在場形而上學;超客體的巨大有限性迫使人類與一個異乎尋常的“沒有我們”的未來共處。(125頁)

但是,意義的虛無感和風險的危機感并不能讓我們推卸自己應負的責任,莫頓并沒有被自己的超客體思想所壓倒?!俺腕w以全球變暖的形式注視著我。而我正是造成這一切的幫兇。我對遙遠未來的生命負有直接責任,因為有兩個事實會同時存在:那時的人們將不再與我有實質聯(lián)系,而我現(xiàn)在最微小的行為也將對那個時代產生深遠影響?!保?8頁)因此,他說現(xiàn)在哪怕只是換一只燈泡,他都得考慮全球變暖的問題:“這是世界末日,因為我能看到人類世界的邊緣。全球變暖深入‘我的世界’中,迫使我使用LED燈,而不是帶燈絲的燈泡?!保?65頁)我們也早就換上LED燈了,但是我們未必都會想到全球變暖和世界末日的問題。

最后,莫頓強調我們必須承認“超客體已經出現(xiàn),我們緩慢但確切地理解了它們早已傳達的信息。它們聯(lián)系了我們。……超客體深刻地改變了我們對所有客體的看法。每個客體都以奇怪的方式成為超客體。但是,我們只能根據生態(tài)危機思考這個問題,我們現(xiàn)在已在生態(tài)危機中覺醒。海德格爾說,現(xiàn)在只有神才能拯救我們。我們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一系列巨大的客體中醒來時,意識到他忘了補充一句:我們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樣的神”(268-269頁)。聽起來似乎有點悲觀,連誰才是能夠拯救人類的神都不知道。

然而莫頓還是抱有信心和勇氣的,他說:“讓我們?yōu)樗^的‘世界末日’歡呼,因為它開啟了歷史,終結了人類認為實體只對他們自身有意義的幻想。此刻,我們有機會建立人類與非人類的新聯(lián)盟,因為我們已然破除了‘世界’的繭房?!保?42頁)那么,就讓2026年在我們的歡呼聲中到來吧——迎接它的將是走出了“世界”繭房、對超客體的存在有著深刻認識的新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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