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悟空經典形象 圖片來自網絡
在《西游記》中,只有孫悟空有完整的童年記錄,這包括了他的被賜名、飲食、交友、求學、情感和無意識的生死哲思,幾乎涵蓋了現(xiàn)代“童年”問題的全部重要面向。
上世紀初,梁啟超意識到文學與兒童的關系,倡導為兒童著譯小說,并身體力行。據(jù)胡從經《晚清兒童文學鉤沉》記載,近代兒童文學理論的建設,自梁啟超始,魯迅后來在散文《祝中俄文字之交》里回憶:“我們曾在梁啟超所辦的《時務報》上,看見了《福爾摩斯包探案》的變化……焦士威奴(通譯儒勒·凡爾納)所做的號稱科學小說的《海底旅行》之類的新奇……”為兒童翻譯、為兒童創(chuàng)作,使中國的兒童能夠接觸到世界進步文學的風潮,更重要的是,“兒童”的觀念被建構了起來,生發(fā)出新的功能與需要。譬如我們有了專門的兒童報刊、兒童戲劇、兒童音樂。在此之前,“兒童”的形象在文學中雖然是存在的,卻并沒有被有意識地建構起知識化的生活史、教育史、醫(yī)療史、情緒史等等。兒童僅作為一個小小的主題在神話、童話或志人故事中現(xiàn)身。
文學雖然從未遺忘兒童,但兒童的生活卻并不是十分清晰的。人們最熟悉的《世說新語》中,有不少書寫兒童的例子?!妒勒f新語》為兒童開辟了一個書寫類型,兒童不只是隱藏在“家訓”“蒙學”等文字后面若隱若現(xiàn)的影子,也可以是一群天資不凡的神童。神童不僅表現(xiàn)出超越常人的才智,也暗示了一種對“成人主導兒童”的既定秩序的叛逆。但無論是“出言不遜”的趣味特征,還是品性卓異的事跡,都帶有逸聞軼事的性質,展現(xiàn)的是兒童在一個瞬間的表現(xiàn),而不是成長的過程,其中涉及到了一點教育的成果,卻不是培育的過程。
古代文學作品中還有一些兒童的書寫,如哪吒、紅孩兒、善財童子,非常接近榮格所定義的“永遠的少年”,即永遠以兒童的形象出現(xiàn),獲得了人們的喜愛,為許多人的童年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如邪惡叛逆的男孩或長生不老的兒童,以及兒童英雄。但神童、童神與兒童英雄之間還是有微妙的差別,神童和兒童英雄都是人,兒童英雄因為其克服逆境的超自然表現(xiàn)可能接近于半神,童神則是神話中的神。
描述兒童生活的文獻,由于是成人的手筆,實現(xiàn)的意圖自然也是成人化的。在中國,既然現(xiàn)代童年的概念到清末才被有意識的建立起來,那么我們回看從前的作品,會發(fā)現(xiàn)《西游記》幾乎是一部“累積型”寫作的兒童生活史。林庚先生在1988年寫作的《漫話》一書中比較直接地說到了孫悟空與童年、“童心”之間的關系,這在當時的研究環(huán)境之下是很了不起的事。因為孫悟空并不是人、也不是神,他是一個動物,一只有性格、也有缺點的猴子。林庚先生認為,“神話中的形象盡管也往往包含有一些動物的因素,可是直接以動物形象出現(xiàn)的卻不多見。而《西游記》所展示的是一些動物世界中所發(fā)生的故事?!ミ@些動物之外,《西游記》中的神魔就只有四個童子,即紅孩兒,太上老君的金、銀二童子及彌勒佛的黃眉童和一些植物?!?/p>
《西游記》劇照 圖片來自網絡
自《取經詩話》中引入“猴行者”形象以后,孫悟空在“西游故事”群落中的戲份日益加重、越來越喧賓奪主,如果我們仔細留意的話,在《西游記》中幾乎每個人都有來歷,但只有孫悟空有完整的童年紀錄(世本《西游記》前七回)。這種記錄包括了他的被賜名、飲食、交友(七弟兄)、求學(拜師須菩提)、情感(如第一次哭泣)、無意識的哲思(求不死)。除了醫(yī)療,幾乎涵蓋了現(xiàn)代“童年”問題的全部重要面向。
有一個細節(jié)很有意思,孫悟空因為怕死走出花果山求取長生不老的本領。他拜師須菩提,也學會了變化之法與騰挪術,那么他到底有沒有學會長生不老的本領呢?沒有。但在第三回,孫悟空問龍王借兵器,龍王不認識他,對來路不明的孫悟空很客氣,問“上仙幾時修道,授何仙術?”悟空道,“我自生身之后,出家修行,得一個無生無滅之體?!睂O悟空是撒謊壯膽嗎?那么等他酒醉壽終到了地府與十王耍賴時說的,“我老孫修仙了道,與天齊壽,超升三界之外,跳出五行之中,為何著人拘我?”恐怕是真話。他一直到死,才知道自己沒有學成“不死”,之前他一直以為自己已經學成,這才有了后來惱羞成怒,勾銷生死簿的又一出鬧劇。孫悟空有“非凡的出生”,卻死得稀里糊涂,死得氣急敗壞,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對于自己求道成果的誤解和對于不死的幻想。而死亡這件事,只能檢驗一次。這是一個普遍經驗,發(fā)生在大鬧天宮的“壯舉”之前,是一只靈猴無意識地驗證生命制約,跨越死生零度的體驗。我們很難區(qū)分童年孫悟空對于自身局限的認知是出于妄自尊大還是真切的誤解,但作為“累積型”創(chuàng)作類型的《西游記》,“兒童”心理的表述可以是我們重讀古代文學中“兒童生活經驗”的重要范例。(文/張怡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