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然記得當(dāng)初猛然醒悟自己打心眼兒里想嫁給凱文的那一刻。那時我認(rèn)識他已有幾個月了。我倆跟一位朋友坐在夏威夷懷基基的海灘上,他正逗著從旁邊海灘逛過來的一個小男孩兒玩,他倆一起從沙灘里拾貝殼,好看的就留下來堆在一旁,不好看的,就扔回大海。
朋友嘮嘮叨叨地講著跟男朋友之間的麻煩,還有一件超悲傷的趣事,但我卻無法集中精力聽她講。凱文逗小孩的高超技巧,老叫我分心。每次他說一只貝殼“好丑!”,小孩就興高采烈地尖叫起來,動作夸張地把它拋進(jìn)浪濤。我早就仔細(xì)捉摸過凱文這個人了,他笑起來能把餐館里的陌生人嚇個夠嗆,有一種淘氣的幽默感,穿衣服特不講究—天天穿著舊貨店淘來的褪色T恤招搖過市,但他長得特像史蒂夫·麥奎因,而且更好看,因為他有著翡翠般的綠眼睛和一副好脾氣。
我在最后一刻才接到凱文和朋友到夏威夷旅行的邀請,完全沒指望要尋找愛情。我原本以為會跟他們在沙灘上曬一個星期的太陽,灌上一肚子酒。可如今,我坐在毛巾上,假裝在聽著憂郁朋友講的話,卻感到有什么東西讓我怦然心動。我意識到,幾米開外在沙灘上跳上跳下的這個男人,這個我?guī)缀醪徽J(rèn)識的男人,能帶給我一輩子的幸福。問題是,凱文不知道我也能帶給他一輩子的幸福。就在那一刻,我下定決心要讓他確信這一點。他用了很長時間—整整兩個星期—才醒悟過來,向我求婚。我原諒了他的遲鈍,我們結(jié)了婚,之后,我從沒后悔過。
要把眼前這個站在塔吉特泳池用品區(qū)一臉苦相的男人,跟記憶中那個在沙灘上快快活活的“史蒂夫·麥奎因”聯(lián)系到一起,簡直是太難了。不,不是難—是根本不可能。“史蒂夫·麥奎因”那副臉孔還在,可那天他在海灘上的幽默感和耐性,卻猶如一縷青煙,消散在空中。在這個星期六的上午,凱文抱怨地瞪著我。他那樣子,就好像是要朝小孩的身上扔貝殼,而不是幫他們?nèi)迂悮?。而且,我還注意到他雙眼斜視得厲害—正如他過去幾個星期天天早晨跟我抱怨的一樣,他真的該換副新太陽鏡了。
他朝一個大紙板箱做了個不耐煩的手勢,紙箱上有一幅廣告照片,梳洗干凈的一大家子人拘謹(jǐn)?shù)貒谝豢诔錃庥境乩?。我真希望他忘了之前說的要給孩子們買中國泳池的事,可凱文的記性比大象還好。
“買這個行嗎?”他問。
他問了個孩子般天真的問題,所以我只好拿了個適合孩子的回答應(yīng)付他。
“我們晚一陣子再說這個吧,”我說。
“為什么現(xiàn)在不行?”他想知道。
這真是個不公平的問題,因為答案明擺著。
“你知道的,”我說,“別逼我非得說。”
他繃緊了下巴,在胸前交叉起胳膊,暗示我非得告訴他答案不可,否則他就一直等下去。我停了一會兒,等旁邊的媽媽帶著孩子穿過我倆身邊,這才回答他道:
“因為它是中國來的。你知道的。”
說完我就換了話題,牽起孩子們的手。蘇菲立刻就忘了空氣中彌漫的緊張情緒,可維斯卻興致盎然地瞧著我們。他知道這場沖突中誰是壞人誰是好人,但我不敢肯定真的喜歡自己的戲份。
“我們?nèi)タ纯赐婢甙伞?rdquo;我說著,拽著孩子走了。
一路上,我們經(jīng)過了中國充氣皮球,中國橡皮筏子,中國水池玩具,中國沙桶,中國潛水套裝,中國遮陽傘。夏天,我發(fā)現(xiàn),竟然是另一個中國季。凱文繼續(xù)在泳池用品區(qū)徘徊,充滿渴望地看著那張全家人擠在中國泡沫池子里的照片。
在抵制中國活動期間,玩具部絕不是個消磨時間的好地方,但我們不得不到這兒來。有人邀請維斯去參加生日宴會,幾個小時之后就要開始了。我在他學(xué)校儲物柜里瞅到那個信封的時候,心簡直沉到了谷底。不過我預(yù)料到過這種麻煩。說生日宴會是麻煩,因為它們總會涉及到買玩具—中國玩具—的問題。是以我盡量把選購?fù)婢叩臅r間往后拖,惴惴不安地等著幾乎是命里注定的慘敗。這次生日宴會在露天開,我豎著耳朵聽天氣預(yù)報,指望天降雨水,拯救我于危難之中。
我說中國玩具的意思,并不是指有些,甚或是大部分玩具是中國制造,而是,在這天早晨,在塔吉特的男童玩具部,每一輛小卡車、每一把玩具槍、每一臺收音機(jī)、每一輛摩托車、每一只怪物龍、每一只恐龍、每一個超級動作英雄,都是中國制造。我叫孩子們先玩玩最低一架上的玩具,同時盡量快速地翻看著包裝盒上的標(biāo)簽。15分鐘之后,我筋疲力盡。維斯擔(dān)心地抬頭看著我。
“都是中國來的?”他問。
“都是中國來的。”我告訴他,他一下子蔫了。為了讓他振作起來,我撒了個小謊。“別擔(dān)心。我們才剛開始呢。總不可能都是中國產(chǎn)的吧。”
我們來到下一排貨架,終于走了運(yùn)。我們在轉(zhuǎn)角碰到一墻壁的樂高玩具。樂高卡車、起重機(jī)、救火車、騎士、機(jī)器人、小船和警車。不是我小時候玩的那種枯燥無味的方形樂高積木塊,而是能讓所有男孩熱血沸騰的英雄、暴力樂高套件—恐龍、沙丘戰(zhàn)士。著名的丹麥樂高—至少我以為是丹麥造的。我挑了一盒外面印有救護(hù)車照片的樂高,瞅了一眼標(biāo)簽。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樂高早就不是我印象中的丹麥造了。
“零部件由瑞士、美國、丹麥制造,”我大聲讀給凱文聽—他暫時把對中國游泳池的壞心情放到一邊,逛過來跟我們一起檢查盒子。我無奈地聳聳肩。
“好吧,總算不是中國的。”我說。
凱文看了另外一個盒子上的標(biāo)簽,做了個鬼臉。
“你肯定不喜歡這個,”他說,“零部件由丹麥……和中國制造。”
因為手上已經(jīng)有了一套瑞士-美國-丹麥制造的救護(hù)車,所以丹麥-中國制造的標(biāo)簽還不算大禍臨頭,但也絕不是什么好消息。零部件中國造的聲明,讓我貿(mào)然斷定:一旦丹麥人從手腳麻利、薪資低廉的中國工人身上嘗到了甜頭,他們早晚會把歐洲的工廠給扒了,到中國去建新廠,把我給晾在凄風(fēng)冷雨中。我突然感到一陣恐慌,要是未來幾個月樂高來一次削減成本大行動,把整個生產(chǎn)線都搬到中國去怎么辦?以后幾個月維斯的儲物柜里說不定還會出現(xiàn)更多生日聚會的邀請信,我要不要預(yù)先儲備點瑞士-美國-丹麥產(chǎn)的樂高?我會不會淪落到只能用自制生日禮物送給維斯的朋友?還有中國觸不到的商場貨架嗎?還有那些丹麥人—他們會不會徹底把咱們美國人給忘了?
接著我打住了漫無邊際的胡思亂想,控制住了自己,讓恐慌之情飛速消散。我想到,就算樂高集團(tuán)突然搬到了中國,我也有辦法。比方說,我可以把生日宴會邀請卡放錯地方,或者假裝我們根本沒收到。要不然,我們可以送維斯的朋友一張生日禮券,毫無疑問,這對一個五歲大的孩子來說實在有點奢侈,但從理論上來說,它仍然是一份禮物,而且不是中國造。此外還有書籍,雖然在五歲小男孩的眼里等于是廢物,但它不是中國造,在有必要的時候取用也很方便。沒必要擔(dān)心啦。
于是,我把瑞士-美國-丹麥造小卡車扔進(jìn)籃子,一種滿足感油然而生。說不定以后哪一天我的好運(yùn)氣會用光光,可現(xiàn)在,我成功逃出了中國在世界玩具行業(yè)布下的網(wǎng)絡(luò)。真是讓人陶醉的一刻??!前一分鐘我還驚慌得腿軟,突然之間,我卻洋洋得意起來。我轉(zhuǎn)過頭,給孩子們來了個意外宣告。
“你可以任選一件玩具,”我告訴維斯,“只要不是中國的,都行。”
我停了下來。維斯對我微微一笑。
“我建議你選一盒樂高。”我接著說。
他指著朋友一樣的救護(hù)車。
“好了,我們再去給你妹妹買點東西。”我豪邁地宣布,朝著玩具部的女童專區(qū)走去。
在女童玩具柜,我的幸運(yùn)星隕落了。搖搖馬、草莓妹、騎馬用的馬頭棒,無數(shù)的芭比娃娃,甚至連看起來超美國的千色樂彩筆—都是中國產(chǎn)。連丹麥人都辜負(fù)了蘇菲。我在樂高柜上看到幾套芭比娃娃,可她已經(jīng)有了;其他的盒子上又印著可怕的警告,三歲以下的兒童可能會嗆著,叫我望而生畏。我們放棄了給蘇菲選玩具的念頭,朝收銀臺走去。我對她感到很抱歉,可她全然不知自己錯過了什么,咯咯傻樂著,手指頭到處指,就好像我們在展開一段奇妙之旅,她不敢相信自己運(yùn)氣居然這么好,只有她一個人獲得了加入這段旅程的邀請似的。等我們回到家,她大概接著玩出門時玩的東西—維斯從街上一棟房子里撿到的一大把臟兮兮的粗棍子。
前幾天,我在報上看到,過去4年中國獲得了800萬個制造業(yè)崗位,與此同時,有幾百萬個美國人和歐洲人丟了工作。經(jīng)過這次玩具部一日游,我真的很難相信他們僅僅獲得了800萬個崗位。
我站在女裝部涼絲絲、香噴噴的空氣里,翻遍了一排排的衣服裙子,盡力想讓心情變得沉重些。中國占領(lǐng)了世界紡織業(yè),這本應(yīng)是個充滿威脅的發(fā)現(xiàn),可雖然我很努力,卻怎么也不覺得難過—哪怕最初要來商場的時候我很擔(dān)心。最近商業(yè)版上充斥的新聞叫我擔(dān)心得要命:隨著中國以不可阻擋的勢頭接管全球縫紉廠,把競爭對手打得落花流水、潰不成軍,全世界的紡織工人—從北卡羅來納,到意大利,到非洲—紛紛失業(yè)。眾議院的議員們頻出怨言;歐洲嚎啕大哭;非洲工人,好年景都在挨餓,現(xiàn)在更可能連縫補(bǔ)襯衣和內(nèi)衣所得的微薄薪水都保不住了。
中國不光是打進(jìn)了廉價襪子、內(nèi)衣、馬球衫的買賣,報道上說,它正快速進(jìn)入高檔設(shè)計師服裝制造業(yè)。中國產(chǎn)的高檔成衣?當(dāng)我讀到這里,心生一念:必須去看看。于是我來到女裝部,我并不是來買東西的,我來這兒,是為了完成一項尋求事實的任務(wù),搜集中國占領(lǐng)我生活另一角落—也是世界的另一角落—的證據(jù)。
我發(fā)現(xiàn)了大量叫人驚慌的事實。我翻檢的前5件衣服,4件都是中國制造,其中還包括兩件售價250美元的香奈爾女裝外套。我湊近了瞅接縫處的針腳,想找出做工拙劣的跡象,可這些外套全無問題。它們跟格溫妮絲·帕特洛十月里穿著在中央公園散步的那種高檔貨別無二致。此外還有輕薄得像陣風(fēng)一般的中國絲質(zhì)襯衣,中國亞麻長褲,中國寬松棉襯衣。我手指滑過一件精致的中國襯衣的袖子,心想,這就是為什么運(yùn)到美國的中國貨越來越多—它們一點兒問題都沒有。
之后,我驚訝地停在一件拉爾夫·勞倫牌紫色女裝短外套前,這件中國手工制服裝售價178美元。一件外套,拉爾夫先生竟敢要價這么高,我真該替他害臊,那些縫制這件衣服的可憐中國工人,說不定一個月都掙不了178美元。但空氣中淡淡的香味,隱形喇叭里傳出的柔和音樂,讓我很難冒火。我從來無法判斷購物中心到底是個開心地方,還是個沉悶地方,可今天我得出的結(jié)論偏重于開心的方面。紫色的布料光滑如絲地穿過指尖。制造這件外套的勤勞雙手,遠(yuǎn)在萬里之外。一瞬間,我全然忘了為什么意大利人要生氣,全然忘了自打今年一月開始,就有成千上萬名美國人丟了成衣工作—哪怕昨天我還為那數(shù)字嚇得暈頭轉(zhuǎn)向。指尖撫弄著那些輕柔亮澤的衣料,眼角的余光看見自己在亮堂大鏡里的風(fēng)姿,實在很難生出什么凄慘的想象。我很想責(zé)備自己竟然如此享受,但沒能完成這一艱巨的任務(wù)。
要占領(lǐng)全世界的成衣市場,中國還需繼續(xù)努力。我翻檢著一排排的服裝,一一記下它們的產(chǎn)地。衣架上定期彈出“美國制造”的標(biāo)簽,此外還有新加坡、土耳其和墨西哥。“香港制造”的物品,算不算中國生產(chǎn),我暫時無法判斷。此外還有臺灣來的襯衣和裙子,但臺灣算不算中國呢?—我也不敢肯定。
有些標(biāo)簽裝模作樣。一件襯衣的商標(biāo)說此乃“美國組裝”,于是我忍不住要去尋思它的布料打哪兒來。還有些標(biāo)簽在產(chǎn)地上大玩混搭風(fēng)格。有件汗衫的標(biāo)簽說它“蒙古編結(jié)”,“中國成品”。那么,它到底是哪兒制造的呢?再說了,“制造”這個詞到底是什么意思?
每當(dāng)看到中國之外其他地區(qū)的標(biāo)簽,我就忍不住要想,自從這件服裝出廠后,那位把標(biāo)簽縫到衣領(lǐng)、褲腰上的工人,是不是已經(jīng)在中國的競爭下丟了工作。這是個悲哀的念頭,但根據(jù)我對最近報道的理解,它并非全無道理。
我瞥見幾尺開外有位大塊頭婦女,正穿梭瀏覽著貨架。她走走停停地翻檢著貨架上的衣鉤,興致勃勃地嚼著口香糖。她看起來像是個實在人,如果我夠膽走過去拍拍她的肩膀,請她恕我冒昧,問她對這些中國服裝有些什么想法,它預(yù)示著我們美國人未來的命運(yùn)是好是壞,她會怎么說呢?
“您不擔(dān)心這股勢頭的走向嗎?”我很想問問她。“您覺得中國的下一步發(fā)展方向是什么?汽車制造業(yè)?飛機(jī)制造業(yè)?對于我們其余國家的人,他們會剩下點什么讓我們做?您是否擔(dān)心,有一天清早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有滿滿一柜子中國制造的打折高檔衣服,上百雙中國制造的高跟鞋,可卻沒了工作,沒了未來,沒了前途?”
她肯定會先停下嚼口香糖。接著,她會用掃視唐可娜兒(DKNY)襯衣的那種鎮(zhèn)定眼光,上上下下地打量我,判斷她該不該呼叫商店保安。她很快就會發(fā)覺我并非危險人物,放松警惕回答道。
“您多慮了。”她也許會這么說。
我內(nèi)心的惡魔可能立刻就會冒出一句針鋒相對的話,或許是她目光太短淺了。
我什么也沒買就離開了商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