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峨眉山人 (3)

夜譚十記——讓子彈飛 作者:馬識途


縣太爺?shù)膭?chuàng)作天才和編謊話的本領(lǐng),使我們十分吃驚,他居然在這幾個鐘頭的紛亂生活中,有條不紊地編出這么一套好聽的話兒,其實全是一派胡言亂語。

我敢說這位視察委員和往常來的委員也不過是一丘之貉,縣太爺才開始報告,他就顯出對于那些枯燥數(shù)字沒有興趣。我相信他心中想的,早已是就要擺出來的豐盛筵席和將滾滾流入他的腰包里去的鈔票了。雖然他在聽的過程中,不時瞟我們這幾個不合新生活標(biāo)準(zhǔn)的老頭兒,其實不過是一種“說包袱”的策略,好像對縣太爺表示:“你說得多好聽,我當(dāng)面就拿到你不合新生活標(biāo)準(zhǔn)的把柄了,等一會兒‘說包袱’,是要多加一點才行的?!?/p>

當(dāng)縣太爺講的稍微松一口氣的時候,視察委員問:“說完了嗎?”

縣太爺趕忙站起來,微笑著說:“沒有了,沒有什么了?!彼Ь吹氐椭^,用手向后花園客房一擺,說:“請!”

這位視察委員坐著不動,忽然把他的大皮包打開來,拿出一塊綢布和理發(fā)用的推剪,向我們幾個老頭兒一指說:“叫他們快來剃頭吧!”

“啊?”縣太爺和我們所有在場的人都不禁驚叫起來。

縣太爺過了好一陣,才清醒過來。他的胖臉上開始充血,紅得像個大辣子,不知道是因為害羞還是將要大發(fā)雷霆。我們看著他忽然用手狠狠地在辦公桌上拍了一掌,把公文夾和墨盒都駭?shù)锰似饋?,大叫:“渾蛋!”他用手指著那位視察委員——不,現(xiàn)在應(yīng)該說是剃頭師傅了——大叫:“媽的皮!你為什么冒充視察委員?”

那個剃頭師傅忽然陷入這樣一種莫名其妙的局面里來,卻并不感覺害怕,到底是大碼頭來的人。他理直氣壯地說:“我哪里冒充了什么委員?”

師爺也跳到他的面前狠狠地說:“你冒充了新生活視察委員!”

剃頭師傅還是有些莫名其妙地說:“我真冒充了嗎?”

縣太爺越發(fā)生氣地罵:“渾蛋!你不是真冒充,難道還是假冒充?”

剃頭師傅沒有答話,他明白他是無罪的,坦然微笑。

縣太爺明明知道是自己一時糊涂,弄錯了人,大家都明明白白在眼前看到的,是縣太爺忙中出了錯,哪里能怪這個剃頭師傅?師爺趕忙出來給縣太爺搭梯子,好叫他下臺。他對剃頭師傅說:“一個剃頭匠,怎么穿得這樣洋里洋氣的?算了,算了,快到下屋去給他們剃頭吧!”他又回頭對我們這三個老頭兒說:“都怪你們平時不修邊幅,惹出今天這一場是非,快點到下屋里去剃頭吧?!?/p>

又是無妄之災(zāi),這從哪里說起?這哪能說是我們這三個老朽惹出來的是非呢?

“都給我刮得光光的!”縣太爺打退堂鼓了,說罷,氣沖沖地和師爺?shù)胶炑悍坷锶チ恕N覀內(nèi)齻€老頭兒一個一個到下屋去給剃頭師傅“大掃除”去了。

前面兩個同事王老科員和張老科員去下屋剃了頭,刮了胡子回來,都大變了相,的確年輕得多。只是叫我奇怪,起初他們出去的時候,都是撅著嘴很不樂意,剃了頭回來,卻只管抿著嘴笑,不說一句話。大概是這個剃頭師傅的手藝不錯吧!

輪到我去剃頭了,這個剃頭的師傅雖說是下江來的,手藝卻實在不高明,簡直像是在拔毛一樣,用個推剪在我的頭上死氣白賴地推,整得飛痛??煲瓮?,我實在忍無可忍,不能不開起“黃腔”來了。我說:“咦,你這是啥子剃頭師傅喲?”

他說:“我本來不是剃頭師傅嘛?!?/p>

“你不是剃頭師傅,是啥子人?”我看這個人才叫怪咧,他還能是別樣人嗎?

他冷冷地說:“我正是新生活視察委員。”

我聽了這一句話,好比聽到一聲晴天霹靂,差點把我從凳子上打到地下去了。怎么今天盡出怪事情?我把他呆呆地看了好一陣,我懷疑地問他:“師傅!你在開玩笑吧?”

“哪個開玩笑?你看這個嘛?!彼f罷,拿出一個大證章,又摸出一封公文打開來,我一看公文上那顆大印,就知道這張派令是真的。我簡直給嚇昏了,不知道說什么好。還是剃頭師傅——不,現(xiàn)在卻又要叫他視察委員了——還是視察委員說:“你不要怕,我是特地先到這個縣里來密查的?,F(xiàn)在我問你的話,你都要如實說來,如若不然,我以后查出來了,你們要按同罪辦理?!?/p>

我的天!我們這種科員哪里吃得起這種官司,我只得滿口應(yīng)承了。他問了好幾件縣太爺貪贓枉法的案子,以及運煙販毒、聚賭抽頭的壞事,我都如實說了。他拍一下我肩頭說:“好,你們都是好人,我一定替你們保守秘密,不要害怕,以后結(jié)了案有賞。”

算了吧!我不稀罕這個賞,只要不把我拉進(jìn)這種背時官司里去,就謝天謝地了。

最后他叫我到里面去請師爺出來見他說話,我走到簽押房外邊,才像大夢方醒,可是一想起來還害怕,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喊:“師爺,那……那個人叫您去?!?/p>

師爺走出來,打量了我剃光的頭和下巴,不明白有什么事,問道:“哪個人?”

我說:“那……那個呀,就是那個……剃頭的……”

師爺說:“這才怪呢,我又不剃頭,叫我干啥?”

我簡直弄得暈頭轉(zhuǎn)向,一句話也說不清了,我只管用手向那間下屋指著,鼓了勁才逼出一句話來,說:“那個……剃頭的……哦,委……委員……”

師爺莫名其妙,生氣地罵我:“你胡說些什么?”

我再也說不出話來,只是呆呆地張著嘴,用手指著下屋。師爺大概也覺得我的臉色不好看,不知道為什么我被嚇成這個樣子,也就只好到下屋去看個究竟。我就趕快溜回我們的辦公室去。我和那兩個被叫去剃過頭的老科員正在面面相覷,忽然見到師爺出來了。一看,他的臉色發(fā)白,張著嘴巴,看來并不比我高明一些。他很想快跑,可是他那雙腿不聽使喚,像打了擺子,東偏西倒地走不快。他用手拉著褲腿,繼而又拍他的大腿,想叫他的大腿快走。他總算走進(jìn)簽押房去了。過了一會兒,縣太爺出來了,師爺?shù)拿『孟褚幌伦泳蛡魅窘o縣太爺了,他也是臉色煞白,張開嘴巴,兩腿拖拖拉拉地走不動,不同的是,他還用雪白的手帕不住擦額頭上冒出來的汗水。

他們兩個到下屋里去了,過了一會兒,縣太爺先出來,接著是師爺出來,兩個人一字兒排在門口,低著頭,縣太爺誠惶誠恐地用手一擺,指著去后花園的路,說:“請!”接著,那個真正的視察委員昂頭闊步,抱著大公事皮包,從下屋走了出來,向后花園去了??h太爺和師爺也跟著進(jìn)去,很恭順的樣子。

以后的事情,我們就不得而知了,只是看到師爺跑進(jìn)跑出,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第一次出來他是愁眉苦臉的;第二次出來卻是喜笑顏開的樣子了。我們這些老在衙門進(jìn)出的人,一看就明白,緊張的形勢已經(jīng)緩和下來,就是說,“包袱”已經(jīng)說妥,剩下來的事就是擺出豐盛的接風(fēng)筵席了。

果然不出我們所料,晚上在后花園的花廳里燈燭輝煌,本縣各方面的當(dāng)?shù)廊宋锒家粋€一個地來了。

來得最早的一個是縣黨部的郭書記長。新生活的事情是他最重要的公事,同時,大概他還要把本縣防止共產(chǎn)黨活動的事向來的視察大員匯報。因為按照慣例,這種從中央派出來的大員,特別是像這種新生活視察委員,都負(fù)有這種秘密使命的,因此書記長要早一步來。

第二個來的是本縣縣銀行的朱行長,人家都叫他“豬頭”,不特因為這個人胖得出奇,而且大家一有用錢的事,總是想起他來。他是本縣的財神爺。人家恭敬他的時候就叫他“朱財神”。他對于各種各樣的宴會總是興趣最濃,因為他的身體對于各種各樣富于營養(yǎng)的物質(zhì)最感迫切需要。今晚上這種豐盛的筵席他是絕不可以遲到的。自然,也許還另外有原因,縣太爺許給視察委員的“包袱”,總是先從縣銀行墊出來的,也許是送大票子來了。你看他手里不是提著一個沉甸甸的綠帆布手提包嗎?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talentonion.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