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搶!”張牧之一聲號令,帶人下山,埋伏在路口。王家賓,哦,應(yīng)該說是冒充王家賓去當(dāng)縣太爺?shù)拿貢鴰煚?、會計主任以及王家賓的老婆孩子一行人走進(jìn)了張牧之的埋伏圈,一下子被包圍起來,一個也沒有跑脫。師爺和會計主任一見這些人的行頭打扮,就明白遇到了“山大王”了。他們只求能夠蝕財免災(zāi),保著腦袋回省城就行了,決定冒充是做生意的。張牧之從他們的行李中查出了大量的金銀、鈔票和鴉片煙,便猜想這些人大有來頭。他問:“你們是干啥的?”會計主任馬上規(guī)規(guī)矩矩地回答:“生意買賣人,規(guī)規(guī)矩矩的買賣人?!苯又盅a(bǔ)一句:“我們愿意照規(guī)定交納買路錢?!彼^口不談他們是從縣城逃走的縣太爺??墒?,到底查出了那張該死的縣太爺?shù)奈螤睢埬林^去雖然沒有見過這樣的委任狀,可是他認(rèn)得字,從“委任”“縣長”這樣的字眼里和那一方省政府的官印,他就明白八九分了。他還故意問:
“這是啥子?”
師爺以為這些“山大王”一定都是一些目不識丁的粗人,想蒙混過去,就回答說:“這是,這是省上錢莊開的票。”
張牧之問:“做啥子用的?”
“憑這個取錢?!睍嬛魅窝a(bǔ)充說。
“哈哈。”張牧之不禁大笑起來,打趣地說:“一點不錯,這就是取錢的憑證。你們就是憑這張紙到我們縣里來取錢的吧?怪不得刮了這么多錢!這些錢我們借了。走吧,我們的縣太爺,上山去我給你開借條,還給你們開路條。”
于是把他們押上山去。師爺和會計主任沒有想到這個山大王認(rèn)得字,一下子把他們的身份戳穿了。在上山的路中,秘書師爺偷偷問一個帶槍的大個子:“請問,你們是哪一部分的?”秘書師爺發(fā)這個問,不知道是什么用意,難道他想在進(jìn)鬼門關(guān)以前,打聽好這個山大王的名字,好去向閻王爺告狀嗎?或者還幻想,這些人不過是哪一位縣里的大爺放出來的“棚子”,只要答應(yīng)把銀錢財寶全數(shù)交出,便可以虎口逃生呢?
“你問這個干啥子,我們就是這一部分的?!蹦莻€帶槍的押他們上山的大個子回答。
“哪一部分的?”
“就是這一部分的?!贝髠€子生氣了,橫眉豎眼的。
這個師爺始終問不出一個要領(lǐng)來,過一會兒,他的嘴巴發(fā)癢,于是又打聽,指一指張牧之問:“那位頭領(lǐng)是?……”
“閉住你的鳥嘴!”那大個子一個耳刮子打過去,“鳥嘴”是閉住了,但是流出血來。
“縣太爺,這不是你坐在大堂問案子的地方啊!”張牧之心平氣和地說。
上山以后,三問兩問,師爺和會計主任都不能不老實地承認(rèn)他們是從縣城逃出來的,并且供認(rèn)了他們串演的那出趣劇。
張牧之無意地問那個會計主任:“你為啥要叫他們冒認(rèn)?”
會計主任這才原原本本地講出省城官場里賣官買官,以及山西錢莊囤積委任狀的內(nèi)幕來。
“啥子人都可以去買官做嗎?”張牧之問。
“只要你有錢?!睍嬛魅慰隙ǖ鼗卮稹?/p>
張牧之聽到官場這么污糟,很吃驚,但是卻大笑起來。
不用說,秘書師爺和會計主任辛辛苦苦刮地皮刮來的和臨走時偷來的錢財和鴉片煙,全部被沒收了。王家賓的老婆和孩子倒得到活命,還意外地得到了足夠回省城的路費,趕忙下山逃命去了。對那些抬滑桿的和挑夫加倍地發(fā)了路費,也叫他們下山走了。秘書師爺和會計主任真的得到了路條,但不是用墨寫的,是張牧之用血寫的,他們進(jìn)鬼門關(guān)報到去了,活該!
“老子也去買個縣官來當(dāng)一下?!睆埬林畯臅嬛魅慰诶锏玫届`感,忽然異想天開起來。一個江洋大盜居然想要去當(dāng)縣太爺,你們聽起來,未免太奇特了吧?你們大張著嘴巴,看著我干什么?
其實我看并不見得有什么奇特。我倒想反問你們一句:為什么一個強(qiáng)盜就不能去當(dāng)縣太爺?我看,縣太爺比強(qiáng)盜還不如,比強(qiáng)盜還強(qiáng)盜,還壞十倍百倍哩。不,簡直不能比的。你莫看他們穿上袞袞官服,坐在掛著“正大光明”匾的大堂上,神氣得很,其實是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都是頭頂上長瘡,腳板心流膿,壞透了的家伙。有個秀才形容他們是:“一身豬、狗、熊,兩眼官、勢、錢,三技吹、拍、捧,四維禮、義、廉(無恥)”,一點不差。他們對老百姓就是公開地?fù)?,公開地殺,抓拿騙吃,無惡不作,到頭來還硬要老百姓給他們送萬民傘,立德政碑。無恥之極!他們有哪一點比強(qiáng)盜好呢?
我在這里不是發(fā)牢騷,不過是說了實話。至低限度我碰到過的縣太爺,沒有一個比張牧之這個江洋大盜好。事實就是這樣。
張牧之從來說話算數(shù)的,在他那個“王國”里,他說的話就是決定。而且當(dāng)他和他的兄弟伙一說他的想法,大家也同意了。什么想法?前頭我說過了,張牧之平生有一個大仇人,就是住在縣城里的外號叫黃天棒的黃大老爺。他一家死盡了,就是這個他沒有見過面的黃天棒干的壞事。他發(fā)了誓,死也要進(jìn)城去報這個仇。兄弟伙聽他這么一說,誰不同意呢?而且簡直為張牧之這個強(qiáng)盜進(jìn)城去當(dāng)縣太爺?shù)南敕ㄖ嗣粤恕?/p>
在他們的腦子里,本來只能想象得出,那些地主老爺和他們的少爺才有資格去當(dāng)官,才有資格去坐大堂。只要老爺一聲令下,兩旁兇神惡煞似的差狗子們大聲吆喝,跟著就是扁擔(dān)一樣的刑杖,打到他們這些普通農(nóng)民的屁股上來了。坐在大老爺旁邊那個文書師爺已經(jīng)寫好了判辭,無論什么樣的判辭,他們只有在那上面畫十字或者按手指印的份了。他們怎么能夠想象得出來,就是和他們這些泥巴腳桿一樣的張牧之,忽然很威嚴(yán)地坐在縣衙門的大堂上,他們這些泥巴腳桿就站在兩邊廂,也拿著扁擔(dān)。張牧之忽然一聲叫喊:“帶黃天棒上來!”他們就一路傳話傳下去:“帶黃天棒上來!”于是他們平常痛恨之至的黃天棒被狠夾著推上大堂來,頭也不敢抬地跪在張牧之的公案前。于是也被按在地上,在他屁股上噼噼啪啪地打起板子來,隨他鬼哭狼嚎,也不饒他?!?,這是多么叫人痛快的事,多么令人神往的事!現(xiàn)在,他們的頭頭張牧之說:“我們也去買個縣太爺來當(dāng)一當(dāng)?!毕胂蟛坏降耐纯焓虑榫鸵獙崿F(xiàn)了。就是為這個要付出砍頭的代價,也是值得的!因此他們一致?lián)碜o(hù)他們的頭頭的這個勇敢的決定,就這么“一致通過”了。
但是馬上就發(fā)生一個問題。到縣城去買個縣太爺?shù)囊磺虚_銷,是毫無問題的,就把他們剛才從秘書師爺和會計主任那里沒收來的這筆不義之財中抽出一部分來,也就夠了。問題是哪個能去辦這個買官的事呢?還有一個問題,就是用錢去買了個縣太爺來,可是他們肚子里都沒有一點墨水,沒有一個能夠搖筆桿子的師爺,這怎么行呢?至少要寫告示、看狀子嘛。這個師爺又到哪里去找呢?
“去給我弄個師爺來!”張牧之又作出決定了。于是下邊的兄弟伙就去想方設(shè)法,“弄”一個師爺來。怎么弄法?他們派幾個兄弟伙化裝到縣城里去打聽,看哪個肚子里有墨水的師爺合適,就把他弄來。他們進(jìn)縣城里打聽幾天,認(rèn)定縣政府里有個誰也沒有把他打在眼里的窮科員合格。這個人也是苦出身,為人自來比較正派,對于縣里的各種事情、各種人物都比較熟悉。他們回來向張牧之說起這個人,張牧之說:“好,合適?!彼饬?。幾個兄弟伙又進(jìn)城去,想辦法把這個科員逗出城來,不管三七二十一,搶他到山里來了,并硬要他當(dāng)秘書師爺。這個科員就這么糊里糊涂升了官。他叫什么名字,我也不知道,暫時就說他姓陳,以后我們就叫他陳師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