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賀抬頭見張員外家的府門已重新修過，不知比起十年前又?jǐn)U大了幾倍，想當(dāng)年自己隨父親到張員外家游玩時(shí)初見紫蝶，后兩人日久生情，互吐愛意，誰知如今卻被這高墻生生隔斷，想到此處，唐賀不免發(fā)出一聲長嘆。

唐賀正要離開，卻聽見后面有人叫道：“唐公子留步！”

唐賀轉(zhuǎn)身，見紫蝶的貼身丫鬟小紅氣喘吁吁跑了過來，圓圓的小臉紅撲撲地冒著細(xì)小的汗珠，她一見唐賀，便遞上來一個(gè)長盒子，同時(shí)急不可耐地說道：“小姐有東西要我交給你，去你家又找不到你，害得我一陣好找?！?/p>

唐賀打開一看，竟是十多支毛筆，驚奇地說道：“小姐給我這毛筆卻是為何？”

小紅笑道：“小姐聽說你要去為周流寺抄寫經(jīng)書，特地托人從諸葛高^[1]那里給你買了十支筆供你抄經(jīng)使用，還說如果不夠，再給你去弄一些來。”

唐賀一看那筆，果是出自名家諸葛高之手，人稱“無心散卓筆”，為文人墨客爭相追捧，價(jià)格頗高。甚至連大文豪歐陽修都曾賦詩贊嘆：“宜人諸葛高，世守業(yè)不失。緊心縛長毫，三副頗精密。硬軟適人手，百管不差一。”

唐賀失聲道：“這如何使得？快拿回去！我不能要的。”

小紅笑道：“小姐早知道你會(huì)這么說！哼，我告訴你，小姐說了，這筆不是給你的，她只不過是要為抄寫佛經(jīng)做點(diǎn)功德罷了，不過借你一用，等你抄完了，就是筆頭禿了也要還來，她拿去燒了祭奠筆仙！”

唐賀聽小紅這么一說，便是有千張嘴也說不過她了，回頭想想也就作罷，千恩萬謝地收下毛筆，那小紅這才饒了他。

小紅笑著跑開，回頭對(duì)唐賀道：“筆桿有字，自己看吧?！?/p>

唐賀拿出筆一支支看過，只見每只筆桿上都刻有一枚小字，合起來便是：“得成比目何辭死，愿做鴛鴦不羨仙。”

唐賀心頭一熱，頓時(shí)百感交集，紫蝶的這份愛，自己怎會(huì)不知？可又有誰看得見他心底的哀傷？不覺間，竟癡了?！　?/p>

話說被周流寺趕出的那兩小和尚，果真是心術(shù)不正，從周流寺出來后，不思正道，偏偏與些流氓地痞交往，干些偷雞摸狗的勾當(dāng)，久而久之，竟

這邊潘谷造紙已是頗有成就，他集各種名紙之長為一身，制出了仿南唐的“澄心堂紙”，卻比“澄心堂紙”紙質(zhì)略薄，用黃檗溶液染過后，再加入他制墨用的一種獨(dú)門魚膠，這紙便真的防蛀防潮，久折不壞，可保千年。

潘谷紙成，唐賀大喜過望，二人隨即商量起抄經(jīng)一事。

潘谷慢聲道：“賢弟先不要高興，紙雖已成，但奇墨還未制好，要想墨跡永不褪色，我還須想個(gè)法子，再容我?guī)滋彀伞！?/p>

“大哥費(fèi)心了，小弟這幾日先去周流寺把經(jīng)書整理整理，以便抄寫，如大哥墨成，就來寺中找我吧?！碧瀑R起身說道。

“也好，賢弟先去準(zhǔn)備，潘谷這就回去制墨?！?/p>

潘谷回去后冥思苦想，卻始終無法制就奇墨，不想一天制墨時(shí)不小心將手劃破，血滴入墨中，想要清出，卻已來不及了，索性也不去管它，調(diào)合制成成墨，哪知那墨一成，竟透朱紅之光，奇香撲鼻，點(diǎn)紙如漆，潤亮無比。潘谷于是大悟，只因血中融合了制造者的精氣，死物中若注入制造者的熱血便形神合一，于是便成神品。

此后，潘谷便天天割腕滴血制墨，不消幾日，便已神銷形悴。

此墨后世僅留半塊，人稱“滴血奇香”，民間傳聞落入朱元璋之手，死后被其帶入墓中，再也未曾得見。

既已成墨，潘谷便趕到周流寺與唐賀會(huì)合，唐賀見潘谷形容消瘦，大驚道：“大哥怎會(huì)如此？莫不成病了？我去找郎中來給大哥看看?！?/p>

潘谷一把拉住唐賀道：“不礙事的?？赡苡悬c(diǎn)累了，休息兩天就好了，你不必?fù)?dān)心，趕快開始抄經(jīng)吧?！币膊坏忍瀑R答話，便把紙鋪開，把墨磨好，將唐賀摁到了座椅上，令其抄經(jīng)。

唐賀拗不過他，也只好聽命，一心一意地抄寫起經(jīng)書來。如此十多天，寺中僧人給他送飯端茶，潘谷每隔五天便送來紙墨，因此，唐賀毫無后顧之憂，抄經(jīng)更是專注。

再說那唐父大病初愈，也不管年事已高、病后神虛，即刻便聯(lián)系了以前的老主顧，借了些銀兩，將原來的生意漸漸做了起來。雖說小打小鬧，卻也足夠家中用度。

這天傍晚，唐父和一行商販從外地回來，在岔道口恰好遇見張員外和兩個(gè)隨從，于是一群人同路而歸。

哪知?jiǎng)傋叩缴焦龋灰姅?shù)十山賊如餓虎撲食般從山上直沖下來，揮刀就向一行商人砍來。為首的正是周流寺被逐的那兩個(gè)小和尚。

事發(fā)突然，眾客商全都嚇得魂飛魄散，頃刻間四散奔逃。唐父年高，知道自己逃不多遠(yuǎn)，所以就借著天色昏黑，先把早已嚇呆的張員外撲倒在身旁的一個(gè)土坑中，自己再倒身上去，壓在了他肥胖的身軀之上，閉目吸氣，只作死人狀。

不多時(shí)，慘叫聲此起彼伏，除唐張二人外，眾商客再無一個(gè)活口。

本來，一群賊眾搜刮完財(cái)物已欲回山，誰知，事情偏偏壞在那兩個(gè)小和尚賊首身上，他二人生怕還有人裝死逃命，便雙雙折返回來，舉刀對(duì)著地上的死人逐個(gè)兒亂砍。唐父看得明白，料想今日大限已到，趁賊人還沒到近前，便悄聲對(duì)身下的張員外說道：“你千萬莫要作聲，待我來救你，但我有一事相求，望員外答應(yīng)?！?/p>

那張員外見賊人連死尸都不放過，早已嚇得魂飛魄散，此時(shí)聽唐父說能救他性命，簡直像天上掉下個(gè)金元寶，連忙說道：“唐兄請(qǐng)講，若是我能活命，別說一件事，一千件我也照辦！”

唐父道：“我兒唐賀和你家紫蝶情投意合，本是一對(duì)，如員外能成全他們，老夫死也無憾了?！?/p>

張員外道：“唐兄放心，如能活著出去，我一定替他們擇日完婚，你放心好了?！?/p>

正說著，只聽那兩人已走至近前，揮刀就往唐父身上砍下……

張員外在下面大氣都不敢出，一身冷汗早已濕透衣服，而身上的唐父被砍數(shù)刀，竟然一聲不吭，生生地承受下來。

那兩個(gè)賊人見人已殺完，天色也已全黑，便不再久留，趁著夜色溜走了。

張員外聽外面全無聲息了，才慢慢從唐父身下鉆出，見唐父身中數(shù)刀，早已氣絕，摸摸自己身上的地契，鼓囊囊的還在，便飛快地跑出了山谷。

回到家中，張員外仍是驚魂未定，對(duì)著妻女將實(shí)情詳述一番，直聽得紫蝶是心如刀割，淚下如雨。

次日，唐賀含悲忍痛，與潘谷一起將父親的遺體抬回家中。潘谷拿出銀兩給唐父購置了一副棺材，陪唐賀一起守靈祭奠。

說來真是凄涼，唐父無兄無弟，無親無故，早些年的朋友如今也不見蹤跡，下葬那日，除了請(qǐng)來的幾個(gè)抬棺材的勞力，便只有唐賀和潘谷了。

不想第二日唐賀再去上墳，卻見那墳前已換了供品，更多了幾束鮮花，香還未燃盡，顯然是有人來拜過?？苫仡^一想，父親哪里還有什么朋友？心中大為奇怪。

一連三日，唐賀都見到墳上有新置的供品，便很想看看究竟是何人祭奠。于是，第四天他一早就偷偷躲在墳后，待到中午時(shí)分，卻看到紫蝶和小紅緩緩走來。小紅把竹籃里的新鮮飯菜一一取出，又將昨日的收回，而紫蝶則在一旁點(diǎn)了香，跪在唐父墳前拜了幾拜。

“蝶兒！”唐賀又驚又喜，忍不住叫出聲來。

紫蝶受驚回頭，一見唐賀，不禁站起身來，快步迎了上去，執(zhí)手相望。

“你……你瘦了?！?/p>

“蝶兒，你們?cè)趺磿?huì)來？”

“聽到唐老伯兇信，我真是心痛欲碎，恨不能立刻飛來你身邊?？墒恰Γ瑓s只能等爹爹出門后才敢和小紅偷偷跑來祭奠。你……你多保重啊。我是偷跑出來的，要趕緊回去了，你盡快回寺抄經(jīng)吧，我等你的好消息?！?/p>

“好，待我大功告成，必會(huì)親自登門向你父親求親。蝶兒，你等著我?！?/p>

“好啦，好啦，別卿卿我我了，再不走，讓老爺知道就糟了。”小紅有些著急，擔(dān)心地叫道。

“那我先走了，你的筆夠不夠用？過后我再叫小紅給你拿點(diǎn)來。”紫蝶道

“大概夠了，快回去吧?！碧瀑R道。

“走了，你好好保重，我等你。”紫蝶依依不舍道。

一句我等你，一句等著我，其中包含了多少濃情和多少心酸？　　

過了數(shù)日，見唐賀心情平復(fù)，潘谷才略松了一口氣，可不曾想這潘谷最近因掛念唐賀而過分憂懼，加上前段日子以血制墨，身體已是燈枯油盡，竟猛地吐出幾口血來。

潘谷悄悄用手抹去嘴邊血跡，生怕被唐賀看見。近日里他仍然強(qiáng)打精神，幫著唐賀處理事務(wù)。

守孝期滿，唐賀即回寺中準(zhǔn)備抄經(jīng)，卻發(fā)現(xiàn)墨只剩最后的一塊，他擔(dān)心墨不夠用，便到潘谷家去取墨，順便去看望潘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