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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商山繡佛(四)

滇西密傳之危途奇蹤 作者:枕上晨鐘


幾盆嬌艷的“一品紅”包圍之中,清雅的齋堂纖塵不染。四方桌、朱木椅,四面雪白的墻壁上,分別掛著四幅裝幀素約的字畫,我定睛細(xì)瞧,原來上面所書的竟然是四首禪偈。

其一:“法本法無法,無法法亦法。今付無法時,法法何曾法?!?/p>

其二:“吾本來茲土,傳法救迷情,一花開五葉,結(jié)果自然成?!?/p>

其三:“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p>

其四:“吾心似明月,碧潭清皎潔;無物堪比倫,更與何人說?!?/p>

我自覺這四首偈子真是字字珠璣,令我如飲清泉,然而,除卻第三首中國禪宗六祖慧能的禪偈之外,其他三首我竟于似是而非之間,不明來處。

我正凝神思忖,小小忽然輕輕推了我兩下,我這才回過神來,卻見面前已多了一杯熱氣蒸騰的香茗,原來住持竟親自為我們燒水烹茶。

此刻,住持已經(jīng)端坐在我和小小對面,每人面前都有一杯香氣四溢的熱茶,而住持的茶盞旁邊,還擺放著另外一個凈白的茶杯,我知道,那是留給即將到來的了圓師傅的。一想到此人,我心下頓覺輕松,看來所有的希望都在她一人身上了。

住持的目光掃過我背后的背包(背包里由于裝著那幅繡佛圖,所以外觀顯得有些棱角),溫和地望著我們說道:“二位施主應(yīng)該不是本地人吧?”

“我們從昆明來。”

“哦。二位應(yīng)該是第一次來我們靜樂庵吧?”

“是的?!蔽尹c頭回答。

住持正要繼續(xù)詢問,小小卻忽然搶占先機:“師傅,我先前聽說這靜樂庵只是一座云南著名的庵堂。既然是庵堂,自然應(yīng)該是比丘尼(尼姑的別稱)修持居住的地方??山裉煸谧鎺煹罾铮謨?nèi)的小師傅卻說,中國禪宗二祖慧可竟然是這靜樂庵的創(chuàng)建祖師。這是為什么呢?”

住持呵呵一笑:“施主可能還不知道,我們這靜樂庵的開山祖慧可祖師是一個孝順的兒子?;劭傻皆颇辖ㄋ麻_山時,將他的母親……我們都尊稱她為‘佛母’的,也帶到云南。靜樂寺院建成后,慧可曾為起寺名犯了難。因為寺院只容僧眾居住,不能留女性住宿,否則就壞了佛門清規(guī)戒律。為便于母親與自己居住在一起,慧可干脆就將新建寺院名譽上作為專為母親建蓋的居所,而他及弟子則算作服侍母親的兒子一樣,依附佛母同居一所,故將靜樂寺院起名為庵。靜樂庵從開山祖慧可大師起到第45代住持僧宏果都是比丘(和尚),直至我們這一代才正式由比丘尼(尼姑)接管全庵。別盡忙著說話,快喝茶啊?!?/p>

我和小小急忙道謝,雙雙舉杯飲了一口,這時,我無意中又將目光投注在墻上那第一首禪偈上,心念一動,忍不住開口問道:“師傅,這首‘法本法無法’的佛偈是誰留下來的?我讀來似懂非懂,但卻覺得大有深意?!?/p>

住持輕啜一口香茶,平靜地說道:“法本法無法,無法法亦法。今付無法時,法法何曾法。當(dāng)年,當(dāng)佛祖釋迦牟尼在世的時候,在靈山(靈鷲峰)說法,人天百萬云集聽法。這時,梵王天[1]的天子親自給佛祖獻上一朵金色波羅花[2],花獻完后,眾人都靜待佛祖說法。而佛祖卻手拈花枝,向眾搖擺,眾人不明其意,而佛前第一大弟子迦葉頭陀卻破顏微笑。于是,佛祖說:‘我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囑咐摩訶大迦葉?!捯魟偮洌热~頭陀便把頭點了幾下。眾人還是一頭霧水,這時佛祖解釋說:‘這是微妙法門,以心傳心,不立文字,教外別傳,摩訶大迦葉是接受了?!链耍鹱婺榛?,迦葉微笑,這就是佛法禪宗法門的開始,由迦葉頭陀接受佛陀的開示,一舉成為禪宗在印度時候的第一代祖師。而當(dāng)佛祖?zhèn)鞣ㄓ阱热~的同時,他還道出了一首偈子,就是這首‘法本法無法,無法法亦法。今付無法時,法法何曾法?!?/p>

原來如此。

“拈花一笑”的故事我雖耳熟能詳,卻不知佛祖還留有這樣一首高深精妙的佛偈。此刻,我不禁謙恭地繼續(xù)向住持求教:“師傅,學(xué)生愚鈍,您能否幫學(xué)生開釋此偈呢?”

住持笑容可掬地說道:“此偈道出了佛法真意?!ū痉o法’,是說萬法雖名為法,其實是沒有一法可立的?!疅o法法亦法’,是說雖實無一法可立,卻并不妨礙森然萬法的自然運轉(zhuǎn)?!窀稛o法時’,如今在教導(dǎo)‘付’與這‘一法不立’的‘無’法之際,或許又以為真有一個所謂的‘無’法?!ǚê卧ā氈f法從來不曾有一可立之法,又何曾會有一個‘無’法的法呢?其實,佛祖這首法偈的主旨就是,眾生一心求法,則很容易被法所役,過分執(zhí)著于法和文字,就很可能迷失自性。那樣反而是‘有心栽花花不發(fā)’。只有以心馭法,不為法役,做到法入(有法)而能法出(無法),就像劍客的最高境界‘我即是劍,劍即是我,人劍合一,所向披靡’是一個道理?!?/p>

我這才恍然大悟,大聲道:“也就是說,一切教法和理念只是學(xué)佛的一種工具,就像行路要用車,過河要用舟一樣,但舟車是死的,人才是活的。外求于法,不如內(nèi)求于心。要拋開有形的法,而讓自己順應(yīng)自然的法??墒沁@樣的嗎?”

住持撫掌大笑:“好,好,是個有悟性的孩子。”

正說到這里,只聽門口處傳來一聲悠長的佛號:“阿——彌——陀——佛?!?/p>

住持立刻噤聲,我們?nèi)送瑫r轉(zhuǎn)頭,只見一位老尼正徐徐走進齋堂。

住持急忙起身,雙掌合十,恭恭敬敬地低頭行禮:“阿彌陀佛!了圓師傅來了,請這邊坐,我給您倒茶?!?/p>

“多謝住持?!眮砣司徛苿幽_步,面無表情地坐到住持身旁的木椅上,任住持殷勤倒茶,她也視若不見,她雙目低垂,雙手托著一串檀木念珠,手指機械地?fù)軇臃鹬?,嘴唇頻頻上下翕動,看似一刻也未停止念佛。

我和小小對望一眼,眼中有著同樣的驚詫。我怎么也沒有想到,我們要等的了圓師傅竟然就是先前在正殿里敲木魚的老尼。

“了圓師傅,請喝茶?!弊〕秩崧曊f道。

老尼聞聲緩緩抬起眼簾,點點頭,便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此刻正面相對,我終于看清了她的相貌。歲月真是無情,竟在這張臉上刻下了無數(shù)風(fēng)霜的印跡。她的臉微微泛黃,臉上的皮肉完全松弛,幾點褐色的老年斑分布于鼻翼兩側(cè),只是那雙雖然眼角下垂卻還依然泛著清矍之氣的眸子還讓人看出一絲她年輕時的風(fēng)采。

這時,住持開口向我們介紹:“了圓師傅是我們靜樂庵的一位長老,年紀(jì)最長,也最有修為,行、走、坐、臥時時不忘修佛,已經(jīng)到了‘心如止水、境不隨緣’的境界了?!?/p>

了圓師傅依然垂目念佛,似乎根本沒有聽到住持說話。

我由衷地點頭贊道:“了圓師傅的確修為了得,剛剛我們見她在大殿念佛真是虔誠,連我們和她說話都聽不到?!?/p>

住持笑著說:“是啊,了圓師傅每天上午都要在大殿虔心誦佛三萬遍。她念佛的時候,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全都和外界斷絕,就算暴雨驚雷她也不為所動?!?/p>

說著,住持便靠近了圓老尼的耳畔說道:“老師傅,這兩位施主是來找人的?!?/p>

了圓微睜雙眼,看了我和小小一眼,點點頭問:“找誰?”

“他們要找一位以前在商山寺出家的比丘尼,叫……”

小小搶著回答:“妙塵!”

誰知一聽“妙塵”兩個字,一直默默念佛的了圓忽然放慢了撥動佛珠的速度,抬起頭奇怪地看著小小問道:“是誰讓你們到這兒找妙塵的?”

“是一位老伯,他叫青峰。”

了圓大師的眼睛似乎有了一絲變化,本來,這細(xì)微的變化對于一般人來說,幾乎是根本無法察覺的,可是,我卻一下子就注意到了,因為我在了圓大師的眼里一直看到的都是“空”,現(xiàn)在那里一旦有了東西,就會變得迥然不同。

此刻,她的眼中有了感情,是的,哪怕只有那么一點點流露。

她的手依然撥弄著念珠,頻率也并沒有改變,可是,她給我的感覺卻全然不同了。

她淡淡地問道:“你們找妙塵做什么?”

我急忙回答:“我們就是想向她打聽以前商山寺的事情。師傅您是不是認(rèn)識妙塵?”

了圓老尼輕輕搖搖頭,半閉著雙眼說道:“你們在這里是找不到商山寺的妙塵的?!?/p>

“那在哪兒才找得到她呢?”我著急地問道。

了圓老尼依然搖頭,卻不再說話。

我正想繼續(xù)追問,卻見小小已經(jīng)溫柔地開口了:“老師傅,其實我們也不一定非要找到妙塵,我們就是想打聽一些商山寺的事情,問您不是更好嗎?”

了圓師傅一邊繼續(xù)撥動著念珠,一邊聲音沙啞地問道:“你們怎么會想問商山寺的事情?商山寺在解放后就早已經(jīng)不存在了?!?/p>

“這個我們知道。不過,商山寺雖然已經(jīng)不在了,但寺里曾經(jīng)的人和事卻始終有人在懷念。我想,就是您自己,一定也不會忘記吧。您說對嗎?了圓大師?”小小直視著了圓說道。

了圓頭也不抬地說道:“年紀(jì)大了,幾十年前的事,我都已經(jīng)記不清了,恐怕也幫不了你們?!?/p>

“我理解,很多事時間久了都會忘的,不過,借助某樣?xùn)|西很可能又會讓人想起來。”

說到這里,小小的嘴角牽引出一個輕淺的笑容,她不再說話,卻伸手到我背后,拉開我背包的拉鏈,最后雙手向上一抬,便將那幅帶鏡框的繡佛圖抽了出來。

“了圓師傅,您看看,這幅繡圖您見過嗎?”小小直接把繡圖送到老尼面前,眼珠一動不動地盯著對方。

了圓老尼緩緩抬起眼簾,一雙眼睛里看不出悲喜,甚至可以說看不出任何情感。

然而,就在了圓見到這幅圖的一剎那,她的眼睛倏地睜大了,目光直愣愣地瞪著繡品,一言不發(fā)。

“了圓師傅,您是不是見過這幅圖?”小小忽然提高了嗓音。

了圓神情木然,默默無語。

“您在哪里見過它?”小小的聲音有些激動。

“就在以前的商山寺里?!绷藞A此刻已經(jīng)恢復(fù)了常態(tài),平靜地回答。

“那么,您一定知道這幅圖是誰繡的吧?”小小繼續(xù)發(fā)問。

“是三百年前寂靜女尼繡的?!?/p>

“也就是陳圓圓,是吧?”

“我們出家人只有法名,一入空門,俗世的一切便都斷絕了。所以,我只知道她叫寂靜。”了圓的聲音空曠幽邃。

小小微笑著品味了圓的話:“不錯,一入佛門,六根清凈,心無掛礙,空寂寧靜?!闭f到這里,小小語氣突然一轉(zhuǎn):“了圓法師,您的法號是不是‘了解’的‘了’,和‘緣分’的緣?”

“不,施主說錯了,是‘了斷’的‘了’,和‘圓滿’的‘圓’。”

小小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低頭看了一眼佛圖,問道:“老師傅,我一見這幅繡佛圖,就感覺它很特別,絕對不同于一般的繡品,可是卻一直找不出它究竟有什么特別之處。您當(dāng)年在寺中有沒有聽說什么關(guān)于這幅圖的傳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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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梵王天,佛教名詞,為佛教諸天之一?!疤臁笔欠鸾趟f“六道”之一,“六道”是指當(dāng)眾生死后視乎所作的業(yè)的善惡傾向而投胎到六個不同的境地,“天”即居于天界,色界十八天,統(tǒng)稱為四禪天。初禪天(包括三天):梵眾天、梵輔天、大梵天(也稱梵王天),此處已不食人間煙火,故無鼻、舌二識,但有眼、耳、身、意生起的喜、樂二受和尋、伺二種思維能力。此外還有二禪天:少光天、無量光天、極光凈天。三禪天:少凈天、無量凈天、遍凈天。四禪天:無云天、福生天、廣果天、無煩天、無熱天、善現(xiàn)天、善見天、色究竟天。梵王天即為初禪天之一。

[2] 波羅花,即優(yōu)曇波羅花,又名優(yōu)曇花、優(yōu)曇缽、優(yōu)曇跋羅等,簡稱曇花。丁福?!斗饘W(xué)大辭典》:“【優(yōu)曇華】……產(chǎn)于喜馬拉耶山麓及德干高原、錫蘭等處……世稱三千年開化一度。值佛出世始開?!狈鸺覍?yōu)曇波羅花的出現(xiàn)稱為“曇花一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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