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方圓四十里山地上,人人知道:最俊的姑娘叫疤杏。她的母親是三個小村的頭兒,三個小村呈三角形筑在了不大的山包上,相距僅一里左右。女頭兒外號叫絳紫唇,貌兇心善,一直守寡,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女兒身上。她認(rèn)為疤杏將來要許配給一個最大的軍官——因為經(jīng)常念叨這事兒,所以連村上的小孩子都知道了,他們相互問答:“大軍官——多么大?”“大軍官——驢那么大!”
這些年里,敢對疤杏的美貌出言不遜的人,似乎都沒有落個好下場。一個老婆婆說如果這姑娘的嘴再小一點、奶子再大一點就好了,結(jié)果被人在暗影里打了一巴掌,接著嘴上生疔,治了不到半年就死了。另一個老娘們兒在大街上說自己的閨女“出挑了”,并有意無意影射只有自己這孩子才是實打?qū)嵉拿廊藘骸=Y(jié)果幾個背銃的后生拉姑娘串鄉(xiāng)扮演戲文,因為這是節(jié)令里必辦的大事——姑娘描了眉眼自然俊美,可惜不會唱念,沒有嗓子,一個冬季下來憂愁成疾,瘦得像個骷髏,頭發(fā)一綹一綹全掉了,從此再不言美。
疤杏的美貌由絳紫唇看護(hù)多年,不僅完美無缺,而且日盛一日?!盎▋洪_得好,果子結(jié)得大!”絳紫唇吸著喇叭煙,一說話就像男人一樣,打著有力的手勢,對來村里檢查工作的頭頭腦腦們說。
所有外來的頭頭腦腦都湊近了看過疤杏,無不嘖嘖稱奇,后悔到了這把年紀(jì)才得一見。一個上級頭兒曾聞名來訪,人們記得他腰上掛了巴掌大的小火銃,而且還裝在棕色小皮套子里;那天他卡著腰,注視了疤杏片刻,試著捏了捏她的手和腳,又夸她的衣服,隔了單衣將乳頭一把掐住,聳動不已,連連說:“料子不錯啊!料子不錯??!”疤杏哭個不休,這讓絳紫唇覺得極無顏面,呵斥女兒說:“窮嚎個什么!人家首長什么人物沒見!”
疤杏厭棄讀書,就從學(xué)校早早回家了。絳紫唇說:“能寫下人名兒就得,那些人,哼,十個先生九個驢,還是離他們遠(yuǎn)些好!”她讓女兒坐在炕上織花邊,終年不見風(fēng)雨,養(yǎng)得細(xì)皮嫩肉,專等某一天被一個大軍官領(lǐng)走。
一天早上大霜。按慣例背銃的后生要早起查路:越是這樣的天氣越易得手,那些犯事出逃的挨不下凍,不是趴在土溝的風(fēng)積草里,就是要拱進(jìn)村邊的草垛,一逮一個正著。結(jié)果正是如此:早晨六點左右,民兵們從草垛里摸出一個年輕的瘋子,這家伙大眼生生,一出草垛就驚,對背銃的人脧來瞅去,幾次想撒丫子都被按住。
絳紫唇許久沒有審案子了,正好閑得有些手癢。她讓人把瘋子押解到一個屋子里,然后叼著喇叭煙使勁拍桌子,嚇唬這個年輕瘋子說:“惹火了我,讓你穿鐵鞋!”說著指指旁邊一雙鐵鞋子——它到時候要放進(jìn)煤火里燒個半紅,再逼人穿上——往常就用這燒紅的鞋子嚇得不少人招了供。其實絳紫唇從未真的讓人穿過,都知道她這人口狠心軟,犯人挨打一嚎,她轉(zhuǎn)過身就流淚。有一次因為村里有人謀反,她不得不讓人將其吊打得血乎淋拉,結(jié)果她自己也哭了一夜,眼都腫了。這次年輕的瘋子一聽,上前就往鐵鞋里插腳,一下惹得絳紫唇笑了:“真是個癡士不假,性子怪急,這鞋子還沒燒紅呢!”
絳紫唇審了一會兒,覺得不過是個串鄉(xiāng)的瘋丐而已,不像是出逃的犯人;最主要的是,她多瞥了幾眼,對這個臟乎乎的青年很快心生好感。瞧這家伙滿臉臟物,可就是掩不去一臉的俊氣。她對他的眉眼瞧了又瞧,最后大罵了一句:“我日你十八輩祖宗,這雙眉眼長在你身上真是可惜死了,你這樣的瘋子要耽誤多少事兒!你這狗日的瘋物癡人,就知道胡吃海喝滿泊瞎竄,老娘我恨不得把你一伸手撕扯成八瓣兒!”
瘋子被押在一間空屋里。像以前一樣,民兵按時送一些豬狗食、傾一些渾水。可是這次絳紫唇吩咐換些像樣的飯水,說先好好養(yǎng)著他,等上邊來人審了再做決斷。
村中逮住了一個異??∶赖寞傋?,消息很快傳遍了大街小巷,疤杏也忍不住放下手里正織的花邊,出來看人了。她伏在那間屋子窗外,一個鐘點都不愿離開。絳紫唇不得不過來揪女兒回家,女兒說:“我喜歡他哩!”絳紫唇罵:“沒臉沒恥的東西,這樣的物件還有不喜歡的?可他是瘋子啊,再好的模樣有什么用!”疤杏撇撇嘴,對母親發(fā)誓:“我從他的眼神看出來了,他壓根兒就不瘋!你們?nèi)o他騙了呀!”
絳紫唇聽了女兒的話,回頭再看關(guān)押的瘋子,怎么看怎么不對勁兒。她吸了口涼氣,在心里說:“了不得哩,如果真是假瘋子,那事情可就大發(fā)了!”她對女兒佩服起來,磕磕牙,立刻讓人把瘋子重新提審一遍,并讓女兒呆在一邊觀察。
這期間疤杏所能做的,就是不言不語,只以眉目傳情。有好幾次,她看到小伙子在她的示意下羞紅了臉,一雙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
疤杏情急之中心生一計。她對審問無果、正在唉聲嘆氣的母親說:自己這么大了,又不是小孩子,總還算知道公事私事、事大事小吧?“咱有個法兒:讓背銃的人守住外面,只把瘋子交給我,不需三天二日他就得露了餡兒!”“露了餡兒再怎樣?”絳紫唇滿臉狐疑盯著女兒。疤杏雙手一攏說:“咔嚓給他上個銬子!”絳紫唇這才多少放心了。
織花邊的粉色房間坐了梳洗打扮的疤杏,旁邊就是沉默無語的青年?!皬膶嵳衼戆?,你到底叫什么?”他差一點就說:“我叫廖麥”,但說出的卻是另一番話。他發(fā)覺在一個真正的美女面前要守秘太難了,這簡直是天底下最難最難的事兒。瞧她呀,這回是切近了瞧個仔細(xì):這張常年隱在山中的小臉兒是圓的、中間稍凹一點的、上面一對漆黑大圓眼的;由于一年里見不了幾次陽光,這臉有些蒼白;可是這肌膚嫩得像奶皮兒一樣,像沙原上結(jié)出的白茸茸桃兒,還有一層粉粉的汗毛;那青青的脈管兒從額頭那兒爬到頸上,清晰得令人疼憐;眼睛黑白分明,睫毛撲閃撲閃如同小蜜蜂折動雙翅……“我,其實……”廖麥忍住了后來的字?!澳闫鋵嵲趺??你是誰?”“我口渴。我這會兒是個口渴的瘋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