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杏下炕倒了兩次糖水,看著他咕咕喝下。她挨近了坐,從他亂得不能再亂的頭發(fā)上取下了幾片草葉、一只七星瓢蟲、一只正在纏絲的小蜘蛛。“多么可憐的人哪,風(fēng)餐露宿,褲子破了沒人補,露皮露肉吃了上頓沒下頓,口渴了連碗刷鍋水都喝不上?!彼龂@氣,皺眉,軟軟的小棉花手按在他的腱子肉上,大黑眼一次次把人灼疼,“你到底是哪來的?”她歪歪頭,噘著嘴,像小鳥一樣看他。
廖麥滿鼻子都是她身上的香氣,不得不打起了噴嚏。他一顆心在快速有力地轟擊胸廓,眼看就要受不住了。他正想轉(zhuǎn)過頭躲閃一對目光,突然被她一下捧住了臉龐,然后飛快而準(zhǔn)確地在他的眉心那兒親了一口。廖麥慌慌擦臉,嘴里發(fā)出吭吭聲。她卻迅速拉了這只手按在自己的心窩上?!疤甙√?!踢啊踢!”廖麥閉上眼,默念著,抗拒著,一會兒汗如雨下。
“我第一眼就看出你不是個瘋子。你是最精最俊的好小伙兒,不知犯下了什么事兒——其實你什么都不用怕,你也親眼見了,俺媽就是這里的王兒,她一跺腳滿街都會打顫哩,她高興了就會拿棉花把你包起來,數(shù)九寒冬都凍不著。我在炕上生個小柳木炭火盆兒,咱念著詩文剪窗花,餓了就吃黃瓤兒地瓜餅、吃小蔥雞蛋卷兒。俺媽嘴巴狠毒毒,心腸軟綿綿,見了俊俏小伙兒煙都顧不得吸上一口……”疤杏握著他的手,忘情地咕咕噥噥。他聽啊聽啊,聽得入迷,不由得開口問一句:
“你也會念詩文?”
“那當(dāng)然哦喲,那是一點不假的!”疤杏像個大娃娃一樣仰臉兒瞇眼,搖著頭背了一首:“掀開緞子被兒,露出香粉味兒……”“姑娘家今年二十三,胸脯一天比一天暄……”廖麥心里哎喲一聲:這個傻傻的美人兒,不知從哪里學(xué)來這么多俗艷的順口溜兒。他的喉頭那兒漲得發(fā)緊,一只手汗津津的。他站起來,她又按他坐下。她對在他的耳邊說了一句什么,因為聲音太小,再加上他耳朵全是轟轟的鳴響,根本就聽不清。她有些急,雙手拍打了一會兒,然后把他推倒在炕上,給他蓋上了一床花被子,然后一直蹲在旁邊看著。
廖麥只覺得淚水在心里流淌,雙眼緊緊閉合。他暗暗呼叫:“美蒂啊,我一路奔逃一路跳躥,逢山跨山遇河锳水,咱硬是跟冒煙取命的火銃爭來一口氣??!咱的兩腳生了厚繭像長了一層鐵皮,結(jié)實得連棘針都刺不透!咱的胃吞食了草根泥巴,裝滿了冰碴子都不怕!可咱什么時候遇見這么好的被窩、這么好的閨女!咱就是再沒良心,也不能說疤杏一句壞話啊!我真的太累了,太累了,我一路上只要躺下來靜下來,滿眼滿心都是你。我天天念著你的名兒,火銃打不中,寒氣不侵骨,什么毛病也生不出,什么閃失都沒有!我太累了、太累了,讓我先在好心的姑娘這兒睡上幾天幾夜吧,讓我蓋著她香噴噴的大花被子做個美夢吧,夢見你一雙小手?jǐn)堊×宋?,一張小嘴兒沒頭沒臉地親我咬我……”
這樣念著,他真的睡著了,然后打起了呼?!?/p>
疤杏蹲在一邊,聽見呼嚕聲簡直嚇了一跳,一會兒又高興起來。她躡手躡腳離開,輕輕拔了門的插銷走出來。
絳紫唇一直在門外抽煙等待,見了女兒劈頭就問:“你們嘁嘁喳喳到底說了什么,我一句也聽不清。他招了沒有?”
疤杏打個手勢,小聲說:“他睡著了。他是太困了!他說著說著一倒頭就睡著了,然后呼嚕來了。我給他蓋上了大花被子。你湊近了門縫聽聽,‘呼哧——呼克——’那就是他在睡……”
絳紫唇屏住呼吸聽了聽,聽到了。她眉頭緊縮,斥一句女兒:“這算什么!”
疤杏雙手捧住了母親的臉:“媽呀,誰不知道你是個軟心腸??!你就讓這個好小伙兒睡吧,睡吧,等他睡足了覺,迎著日頭打個哈欠,保管什么都吐個一清二楚!”
絳紫唇?jīng)]有辦法,就再三叮囑背銃的年輕人守住屋門,加鎖且不準(zhǔn)離開半步,然后才和女兒走出了院子。她們在街上直溜達(dá)到天黑,回到屋門跟前聽了聽,里面還是呼嚕聲。她們再次出去溜達(dá)了一會兒。娘兒倆本來一個住西間一個住東間,這一夜都回不了屋了,不得不找一間閑屋和衣躺下。
這一夜她們都沒有睡好。疤杏做了個夢,夢見英俊的瘋子攬住了她,盡管滿臉灰痕,可他的親吻真是甘甜如蜜!絳紫唇做的是另一個夢:夢見那個五花大綁的瘋后生死也不招,最后不得不讓他穿上了燒紅的鐵鞋——他咬牙走著、走著,脫下鐵鞋一看,兩只腳全焦了。
絳紫唇從夢中先自醒來,盯著一片濃厚的夜色說:“看他穿了鐵鞋,心疼死我了。不過,我也實在沒有更好的辦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