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鳴山在月色下聳峙著它那黑色的身軀,山腳下的鴨河如一匹白綢一樣地鋪繞在那里,一座石橋線一樣地扯在河上,兩條土路從東西兩個方向若隱若現(xiàn)地伸進前邊那個叫云陽的不大的鎮(zhèn)子,鎮(zhèn)中的草房、瓦屋錯錯落落蹲伏在月下。栗溫保默站在一株山梨樹的陰影里,靜靜觀察著周圍的地形。四周很靜,鎮(zhèn)中只偶爾傳來一聲狗吠和白郎軍哨兵的喝問。
栗溫保和他的兵馬,是半夜時分完成對這座鎮(zhèn)子的包圍的。
自從接了參加圍剿白郎起義軍的軍令之后,栗溫保這些天一直率著自己的人馬東奔西走,先到新野曹溪營,繼到鄧縣白牛鎮(zhèn),再到淅川荊紫關(guān),一直沒有追上白郎軍。昨天后晌,正在南召城歇息的他,聽說白郎軍的一股輜重部隊,隱在大山中的云陽鎮(zhèn)里,才算有了這次成功的包圍行動。
從潛進鎮(zhèn)中的探子口里知道,這股輜重部隊的人數(shù)不多,與自己的兵馬相比,自己占著明顯的優(yōu)勢。包圍圈已經(jīng)形成且十分嚴密,所有的進攻準備已經(jīng)做好,單等著栗溫保發(fā)出進攻的號令,可他在此時卻有了猶豫。
打還是不打?
白郎軍隊里的人也全是農(nóng)民!
“去,把你肖四哥叫來!”他對身邊的一個衛(wèi)兵交待。片刻后,那衛(wèi)兵領(lǐng)著他的副手兼軍師從包圍圈的另一側(cè)走來。肖四剛剛站定,便低而急切地問:“大哥,我們一直在等你的進攻號令,你怎么不發(fā)?天快亮了,趁天黑打進去才會更順利!”
“四弟,”他揮手讓四周的護衛(wèi)退到后邊,單獨對肖四說道,“我有點不忍心?!?/p>
“咋?”肖四一怔。
“你想,兩年前我們不也和這些白郎軍的士兵一樣,是反抗官府的農(nóng)民?大伙本是同根,動手殺他們心里總不安生!”
“可你想過沒有,大哥,前不久南陽鎮(zhèn)總兵高文貴就是因為圍剿白郎遲延,被袁世凱親自下令革職的!你如今是南陽的副鎮(zhèn)守使,我們混到這一步經(jīng)歷了多少苦難,難道你也想丟了官職,再去過往日那苦日子?”
“這--”栗溫保的心臟一縮。
“大哥,我們?nèi)缃褚咽窃谑送旧匣欤谑送旧匣斓娜丝刹荒芸傁雱e人,不的話,那官位可也就要落到別人頭上了!我近日也讀了幾本史書,其中有一本上說,天下仕途皆用血肉鋪就,無狠心無膽魄者別上此路,我覺得這話說得有幾分道理!”肖四的雙眼在月光下一閃一閃。
“能不能這樣,我們網(wǎng)開一面,把他們打跑?”栗溫保又低首沉吟著。
“那樣做一是有可能走漏消息,說我們故意放走反賊,誰也說不準我們的隊伍中有沒有告密者;二是失去了一個立功受褒揚的機會。打仗中,像這種兵力占絕對優(yōu)勢又把敵人全數(shù)包圍的機會很難遇到,失去了這個機會,可能也就失去了榮譽,失去了戰(zhàn)勝仕途上別的對手的資本!大哥,下決心吧,無毒不丈夫!”肖四的聲音里滿是催促。
“這些人也有父母妻兒呀!”栗溫保挪動了一下雙腳,低聲嘆了一句。
“你應(yīng)該首先想想你的妻子女兒,難道你想和妻女搬出現(xiàn)在的栗府,再回臥龍崗西的落霞村種那畝把崗坡地,再過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再說,歷史上有哪個大官手下沒有幾條人命?你犯不著為這些人的死心疼,我們當(dāng)初和晉金存打仗時死的那些弟兄,有哪些人替咱心疼了?”
“唉,白郎的這些人也不過為的是想過幾天好日子?!崩鯗乇T僖淮螄@道。
“就算我們不打他,讓他們勝了,他們過上了好日子,那我們還怎么過好日子?他們還不要把我們當(dāng)官軍殺掉?”
“那依你說打?”栗溫保的心顯然被肖四說動了。
“打!”肖四抬手朝下一劈。
“好吧,那就打!”栗溫保最后下了決心,轉(zhuǎn)對站在身后不遠處的傳令兵下令。
三個傳令兵立時對著黎明前月色蒼茫的夜空,舉起了牛角號,轉(zhuǎn)瞬之間,嗚嗚的牛角號便在四山之間回蕩,在小小的云陽鎮(zhèn)上空跳躍。幾乎在牛角號聲響起的同時,鎮(zhèn)子四周驟然亮起了火把,在一圈火把的映照下,幾千人馬吶喊著朝鎮(zhèn)子沖了下去。
栗溫保沒有再朝鎮(zhèn)子看,而是扭過臉,默望著已步入西天的圓月,一邊傾聽著鎮(zhèn)子里的槍聲、刀劍相撞聲和哭喊聲,一邊在心里說道:老天,你看見了這一切,原諒我吧!我也是沒有辦法,人人都有一份想過好日子的心吶……
山下鎮(zhèn)中的戰(zhàn)斗并沒有持續(xù)很久。
由于兵力優(yōu)勢也由于是突然襲擊,白郎軍的這支輜重部隊的抵抗和突圍都沒有奏效,第一抹晨曦由鹿鳴山頂飄到鎮(zhèn)中時,殺聲已經(jīng)岑寂,栗溫保的兵們已開始清理戰(zhàn)場。
“大哥,咱們下去看看!”肖四翻身上馬。
栗溫保從對面黛青色的鹿鳴山頂收回目光,緩緩地蹬鞍上了馬。
像一切戰(zhàn)場一樣,鎮(zhèn)中也是一幅殘酷之景,到處是尚在流血的尸體,一只胳膊斜掛在一輛馬車上,一顆人頭滾在一個盛水的瓦盆前,一個人因死前的爬動把腸子拖在兩丈遠的路上。栗溫保不忍再看,在馬上又把頭扭向了鹿鳴山峰,那山峰酷似一頭正引頸鳴叫的小鹿,那小鹿是在為什么而叫?是因為發(fā)現(xiàn)了吃食高興?是見到伙伴激動?是看到了敵人驚恐?是受了傷而發(fā)出哀鳴?
“大哥,我們繳獲的東西真多!”肖四這時興沖沖地從另一條街上飛馬趕來,“我剛弄清,這是白郎的老營輜重隊,有幾車槍刀和很多糧食布匹銀錢,我們要趕快上報戰(zhàn)績,這次受嘉獎是肯定的了!”
“哦?!崩鯗乇?yīng)了一聲,又扭頭去看鹿鳴山頂,去繼續(xù)自己剛才的思索:這鹿鳴是因為高興還是因為驚恐?……
肖四的判斷沒錯。云陽之戰(zhàn)的戰(zhàn)績上報之后,河南省的都督高興非常,星夜又把這戰(zhàn)果報往了北京,袁世凱看罷這份關(guān)于端了白郎老營輜重隊的戰(zhàn)報之后,欣然提筆在上邊簽了兩個字:“獎賞!”
獎賞的儀式十分莊嚴。
河南省都督專門派人送來了獎品和賞物,鎮(zhèn)守使吳慶桐特意把當(dāng)時唱紅南陽城的宛梆“金嗓班”叫來助興。
儀式在鎮(zhèn)臺府院內(nèi)舉行。當(dāng)都督的特使把一柄刻有“衛(wèi)國”二字的短劍捧到栗溫保面前時,應(yīng)邀出席儀式的來賓們掌聲雷動。另外獎賞給栗溫保部隊的一百支洋槍和一箱銀元,由肖四上臺領(lǐng)下。
接下來開始演戲助興,劇名是《呂布戲貂蟬》。戲開演之前,飾演貂蟬的絕色姑娘特意在幕前宣告:今特為衛(wèi)國英雄栗溫保獻藝演出!
掌聲又起,栗溫保佩劍起身頷首致意。
戲在一幕一幕演下去,鑼鼓弦樂聲中,栗溫保那顆一直有些不安的心漸漸安靜下來,早先總在腦里浮現(xiàn)的云陽鎮(zhèn)戰(zhàn)后街上的那幅慘景不知不覺被推到腦的深處,他開始全心全意地看戲。
長這么大以來,他這還是第一次正正規(guī)規(guī)地坐著看戲,而且這戲還是為他這個英雄專門演的。 他發(fā)現(xiàn)看戲是一樁很愜意很有意思的事。這么些漂亮的男女在臺子上又走又唱,加上鼓樂齊鳴,多么熱鬧!過去我竟然不懂得看戲取樂,真是憨貨一個!
散戲的時候,他看到臺下臺上那么多羨慕的目光向他投來,他覺出心里有一股慢慢擴大的得意。
此后一段時間,每當(dāng)他騎馬佩劍從街上走過,街兩邊總有些羨慕和敬畏的目光粘在身上,這目光使他心中對云陽之戰(zhàn)的最后一點不安徹底消失,剩下的全是舒服。
他的部隊在城里城外休整,他除了去各營轉(zhuǎn)轉(zhuǎn)之外別無其它事情。看書又看不懂;與草絨和女兒坐下聊天聊不了多長時間便沒了話題;吃飯、穿衣的事兒又完全不需要操心。他覺得閑著難受,便突然間想到了看戲,對,去“金嗓班”看戲散心去!于是叫來了肖四,肖四一聽說去看戲,自然高興,忙叫人備好馬車。
“金嗓班”那陣的演出地點,在三皇廟戲樓。這戲樓是一種固定性建筑,殿閣式磚木結(jié)構(gòu)。南陽那時的戲樓除三皇廟之外,還有兩座:城隍廟戲樓和醫(yī)圣祠戲樓,但其中以三皇廟戲樓演戲最經(jīng)常。
看見栗大人一行來看戲,“金嗓班”主自然高興,示意演員加勁演出。宛梆的唱腔既有秦腔的激昂豪邁又有豫東派豫劇的高亢活潑,演員唱起來十分悅耳動聽。那天演出的劇目是《林沖》。演林沖和林沖娘子的兩位演員唱得都很美,但栗溫保卻沒留心去聽那唱腔,而是饒有興味地看著演員們在臺上來來去去的走動姿勢。女演員們輕移蓮步裊裊娜娜的走姿令他覺得格外有意思,尤其那位演娘子的演員,走動起來飄然若仙,而且那腰身那臉蛋真是令人百看不厭。他定睛分辨了一下,辨出這位演“娘子”的實際就是那日慶功會上所演《呂布戲貂蟬》中的“貂蟬”,這個發(fā)現(xiàn)使他更有些高興,便把一雙眼珠直直地盯在她一個人身上。那女人抹了胭脂化了淡妝的臉顯得多么水嫩紅潤,那偶爾露出的頸項瑩白如雪,那酥胸、那豐臀,看得栗溫保的臉越來越熱,越發(fā)目不轉(zhuǎn)睛。輪到那女人下場別的演員唱時,他便有些不耐,在心里煩道:唱這么長干啥?待她重新上場時,他便又眼睛發(fā)亮臉上放光。他這是第一次細看妻子之外的女人,雖然有“看戲”這層掩護,他心里還是有些發(fā)虛,間或地將眼往左右一掄,看是否有人在注意他,見人們都在注目臺上,他這才放下心來。
傍晚回家時,他仍心神不定,那“貂蟬”的影子總在腦里閃動。一向生活正派的他意識到這是邪念,便努力想從腦里趕走她,急忙走到臥房去同妻子草絨閑話,企圖用草絨的身形把那影子從腦中擠走,可是非但沒有奏效,那影子反而更清,反而要站出來同草絨比比,無論是臉蛋、是腰身還是膚色,一下子把草絨比得沒了顏色。他搖搖頭無奈地嘆口氣。那晚他睡在草絨身邊,卻再無去動草絨的興致,每次想朝草絨伸過手去,那貂蟬便站面前朝他訕笑,笑得他急忙縮回了手。
第二天,因為閑來沒事也因為思念,他又說要去看戲,肖四于是又陪。如此一連幾天下來,精明的肖四終于明白了溫保要看的是什么,肖四當(dāng)時暗暗一笑,便借故出場去了一趟后臺,做了一番安排。
這日戲散場時,肖四一本正經(jīng)地說:“大哥,我看演貂蟬的那位姑娘唱腔很中聽,讓她單獨給咱們來幾段清唱如何?”
“清唱?人家愿意?”栗溫保有些遲疑。
“那姑娘叫紫燕,我剛才去后臺問了她,她說她非常愿意?!?/p>
“唔?!崩鯗乇B?yīng)了一聲,不敢露出心里的高興,“依你說去聽聽清唱?”
“聽聽吧,反正回家又沒事情?!毙に难b作是自己十分愿聽,“他們戲班住在清和客棧,班主讓我們先去,紫燕隨后就到。咱們走吧。”
清唱所在的房間是清和客棧最雅致最大的套間,里邊是臥房,外邊是客廳。那紫燕就站在客廳里為栗溫保和肖四清唱。沒有伴奏的人,也沒有別的聽眾,班主開始進來應(yīng)酬一下,隨后便退出了。紫燕先唱了《桃花扇》中的唱段,又開始唱《王寶釧守寒窯》。卸了妝穿了褂子長褲的紫燕,比穿著長戲袍的她更顯出腰身的苗條勻稱,飽滿的胸更是顫得讓人心動,尤其是她那雙大而烏亮的眼睛,活潑潑熱辣辣朝人身上一抓,真有抓走魂魄的力量。栗溫??粗粗械叫睦镉幸还呻y耐的東西滲出并在那里翻動,他偷眼瞧了一下旁邊的肖四,這時才發(fā)現(xiàn)肖四已于不覺間出去了,他先以為肖四是出去小解,卻干等也不見來。他趁紫燕停下喝水潤口的當(dāng)兒,出門問了一下站在門外走廊上的貼身侍衛(wèi)肖四哪去了,那侍衛(wèi)講:肖四爺說他忽然想起家里有件急事要辦,先走了。栗溫保聽罷先是有些不安,覺得自己一人聽姑娘清唱不很方便,繼而卻又不由自主不知所以地舒了一口長氣。
栗溫保重又進屋時,那紫燕嬌笑著起聲問:“栗大人,俺給你唱一個鄉(xiāng)野間流傳的段子行嗎?”
“行,行,唱啥都行?!崩鯗乇1蛔涎囝a上兩個酒窩里斟著的嬌媚弄得有些醉,連連點頭。
那紫燕今年雖然才二十一歲,但因為走南闖北唱戲,與各色人等交往,加上愛慕虛榮,向往浮華生活,早已盡識風(fēng)月。今日臨來清唱前,班主悄悄附耳交待:栗大人可是如今南陽城中有兵有權(quán)有錢的人,你要想法攀上他!其實哪里用得上班主交待,紫燕早已從栗溫保坐在戲樓下望向自己的目光中知道他對自己動了心,今日這個機會她決不會放過!只要抓住了這個副鎮(zhèn)守使大人,還愁下半輩子不享榮華富貴?今日有人安排這場清唱,真是天賜良機!她剛才所以提出要唱一個在鄉(xiāng)野間流傳的段子,就是為了借唱詞進一步撩撥栗溫保的心。
只聽她低抑聲音用宛梆韻調(diào)脆脆唱道:
月亮出來亮堂堂, 三郎約奴去燒香, 兩只人影月下疊, 但愿二人成一雙。 月兒入云白, 小奴和郎身緊挨, 只要無人來打攪, 直到天亮不分開。 月落之后天變青, 兩手相捏慢慢行, 郎是指甲奴是肉, 情投意合過一生。 隔河望見花一崗, 郎愿采花沒橋梁, 奴家擔(dān)來三擔(dān)土, 壘好土壩任你上。 見花不必心發(fā)慌, 干啥都要有膽量, 只要你把手伸出, 頃刻能聞花兒香……
紫燕邊唱邊把媚人的眼光直朝栗溫保的臉上撫,粗莽的栗溫保雖沒聽懂那唱詞的含意,但卻看懂了紫燕的目光,更加耳熱心跳,一時竟不敢抬眼去直視紫燕的眼睛了。紫燕此時也看出了這個農(nóng)民出身的鎮(zhèn)守使是第一回想做這事,還沒有足夠的經(jīng)驗和膽量,于是陡然停了唱,一手按了額頭輕叫:“哎呀,栗大人,我猛然覺得有些頭暈,你快扶我去里間稍歇一霎,再接著給您唱?!闭f著,纖手已朝栗溫保伸了過來。栗溫保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他剛一觸到紫燕,那柔軟溫香的身子便已整個靠在了他的懷里。他慌得一退,想把她推出懷抱,草絨的面孔同時在他眼前一閃,但他的兩手剛把她推出兩寸,卻不舍地重又攬了回來。這當(dāng)兒,紫燕的兩手早已環(huán)抱了他的脖子,溫潤的雙唇已貼在他的臉上了,他不安而膽怯地望了一眼門口,賊一樣地抱起了紫燕的身子……
栗溫保第二天見到肖四,真有些不好意思。他想起當(dāng)初在伏牛山葛條凹與官府作對時,有次肖四搶來兩個民女遭他斥罵的事,臉禁不住燒得厲害。但肖四仍如往常那樣與他說話,并不露一點揶揄神色。他的心這才又漸漸有些平靜。不過在家里,一看見草絨,他的心就又怦怦跳了,就有一種無地自容的感覺,他內(nèi)心里禁不住開始了自責(zé):你這樣做如何對得起與你共過患難的草絨?
自責(zé)歸自責(zé),可只要一想起那個銷魂的夜晚,溫保就又變得有些神不守舍了。那是怎樣癲狂的一個夜晚呵,那個夜晚把栗溫保這些年的婚姻生活一下子比得沒了顏色。紫燕是一個多么妙不可言的女人吶!那如水中剛撈上來的鮮藕一樣白嫩的胴體,看上去晃人眼睛,撫上去柔如鰻魚,貼上去軟若無骨;她那格格的低笑,喃喃的撒嬌,輕輕的呻喚,讓栗溫保充分體驗到了做男人的滿足;她那雙靈巧如蛇一樣游動的手,那帶著香甜氣息無所不至的舌尖,那會說話般百依百順又花樣百般的軀體,讓他體驗到了一種飛入仙宮的快感。只要一想起那個夜晚,他就要禁不住想起草絨那粗糙的雙手,那帶了些微汗味的身子,那總是被動等待他去動手的態(tài)度,那千篇一律毫無新鮮感的姿式。嗨!他又長長地嘆一口氣。
這種對那個夜晚的回想漸漸又變成了對紫燕的思念,而且這思念日益增強,終至于壓倒了他心中的那股自責(zé),他又產(chǎn)生了要見見紫燕的愿望。這愿望初起時,他暗下決心:再見她一次,就永遠也不見了!其實他自己也知道,這決心不過是自己對自己良心的安慰,像一切遇到美女且已越過了那道堤壩的男人一樣,他也已經(jīng)欲罷不能了!
下一天他再見到肖四時,裝作很隨便地說:“咱們再去聽聽那紫燕姑娘的清唱吧?!彼€不想對肖四直接道破自己的心事,未料肖四聽罷神色不動地低聲說:“大哥,清和客棧的那個套間已經(jīng)以隊伍上的名義包下了,我也已跟金嗓班主說好,這些天只要你去了客棧,就不安排紫燕演出,你愿讓她唱什么只管點就是!大哥放心去,一切都已妥帖,草絨嫂子不會知道,外人更不會知曉!”
栗溫保被肖四這番話弄得臉上有些難堪,不過心上還是高興,暗暗感激他安排得周到,于是也不再說別的,只是含義復(fù)雜地笑笑,上車走了。
自此之后,栗溫保軍務(wù)、政務(wù)之余的絕大部分時間,便都是在清和客棧紫燕身邊度過的。
這種偷養(yǎng)外室的生活雖然美妙,但錢財上的開支卻暗暗讓栗溫保感受到了壓力,房費倒是不必付了,肖四已用隊伍上的公款付過,單就紫燕的吃、穿、用就讓他難以應(yīng)付。這紫燕極能花錢,穿衣服、吃飯都非常講究,有時一頓夜宵就花兩個銀元。這種開銷遠不是栗溫保副鎮(zhèn)守使的那點月俸所能支得起的,而且平日家里的一點積蓄都掌握在草絨手里,他自然不敢要。沒辦法,他先是在成衣店和客棧里欠賬,可欠得太多了不免心焦。
就在栗溫保為銀錢焦心的時候,民國四年的春節(jié)到了。每到春節(jié)前,各縣知事都要派人給鎮(zhèn)守使、副鎮(zhèn)守使送點禮來,這禮物中有當(dāng)?shù)氐耐撂禺a(chǎn)品,也有銀錢。因為栗溫保深深厭惡官府中的賄賂風(fēng)氣,過去每到節(jié)前,都要給肖四和手下人交待:各縣送來的禮物一律不收!個別的硬要放下,便分配到各營充作公用。今年最先送來禮物的是內(nèi)鄉(xiāng)縣,禮數(shù)中有一麻袋大米,三十斤紅棗,半爿豬肉和四封銀元。隨從們不敢擅自收禮,接過禮單后忙送給栗溫保請示咋辦,栗溫保接過禮單后沒有像往年那樣喝令“拿走”,而是默默地看了一霎,嘆口氣說:“唉,他們大老遠地跑來,送上一番好意,不收也著實令他們難堪,也罷,就收了吧,告訴他們,下不為例!”
有了這四封銀元,栗溫保輕松地把各處的欠賬還了,心情也就平靜了下來。
春暖花開的一個晚上,栗溫保和紫燕在床上正玩到興處,那紫燕又嬌聲提出想買一輛馬車,好在心情煩悶時坐車出外走走。栗溫保當(dāng)時自然滿口答應(yīng),可第二天一想,買一輛馬車的花費可不是一個小數(shù),又有些發(fā)愁:去哪里弄錢?他皺起雙眉的愁態(tài)被肖四看見,肖四便問及緣由,栗溫保因為知道肖四眼下也在另一家客店偷養(yǎng)了一個外室,同他說話便也不再避諱,就直說了紫燕想買馬車的事。肖四聽罷沉吟一霎,說:“弟弟倒是有一個辦法,只不知大哥是否同意?!?/p>
“啥辦法?”栗溫保精神一振,忙問。
“這個月的兵餉不是還沒發(fā)嗎?”肖四的眼擠了擠,“咱一人略扣一點,就說是政府困難,請大家體恤,我想不會有人明白的!”
“這--”栗溫保的濃眉蹙了起來??丝郾A是他過去三令五申要禁絕的,屬下的一個營長因為扣了點兵餉曾差一點讓他槍斃。不過眼下也實在無別的辦法了,他把眉頭蹙了半晌,最后又緩緩松回原位,他軟了聲說:“記住,就這一回,以后永遠不能再干!”
“只這一回!”看見肖四要出門去辦,他又低聲叮囑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