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二

第二十幕 作者:周大新


草絨盡管做了副鎮(zhèn)守使太太,可一切習慣仍是過去的。穿衣,仍不講究啥式樣,只要穿上不冷就行,有些衣服破了,舍不得扔,縫個補丁照樣穿;還是沒有穿襪子的習慣,只要天不涼,總是一雙大腳光著穿雙布鞋,有時有了急事,赤著腳或是趿著鞋就走到院里;早上起了床,也并不像別的官太太那樣抹粉搽胭脂地梳妝半天,她只撩幾把清水把臉一抹梳梳頭發(fā)就罷了;吃飯,也很少讓炒七碟蒸八碗,總是剝一根生蔥和幾瓣蒜,拿起就吃;偶爾出門上街,也不坐馬車,一個人沿街就匆匆走了。如今,她本沒有什么事要做,女兒大了,且有家庭教師管著;家務(wù)事都有仆人辦了,但她閑不住,總要找點事做,不是去廚房幫忙濯菜,就是去門前那塊空地上挖土平畦說要種點麥子。碰見仆人中有拆洗被子的,她便也拿了針上前幫忙縫。她不會看書,不愛看戲,也不會玩麻將,和其他的官太太們很少來往。栗溫保整日在外邊忙,她又是一個愛說愛笑的人,這便讓她有時覺到了苦悶,每逢苦悶時她就去找活兒做,實在沒活做了她就打掃院子和屋子,有時甚至幫助仆人去照看他們的孩子。對于這種過于閑適孤獨的生活,她真有些過不慣,常常在一人獨坐時,她會想起在臥龍崗西落霞村同溫保剛結(jié)婚時所過的那些日子,那時生性爽朗直率的她,和鄰居婦女們在一起高聲嬉笑歡鬧的情景多么值得留戀。 

對于丈夫溫保在外養(yǎng)女人的事,草絨一點也不知道。她一向曉得丈夫在男女之事上的正經(jīng),從不對他在這方面起疑;衛(wèi)兵和下人們雖有人聽說,但誰也不敢在她面前提起。不過做為妻子,她還是有些感覺,感覺之一是平日丈夫在家的時間越來越短了,常常半夜方回,有時干脆整夜未歸;二是丈夫和她很少再做那種事。正值盛年的草絨,在這方面當然也有要求,可生性爽朗喜歡直來直去的她,偏在這事上羞于出口,總是等待丈夫提出要求。有幾回,丈夫半夜回來,她饑渴的身子滿懷希望地等待丈夫伸過手來,未料他倒頭就呼呼睡了,使她沮喪非常。遺憾的是,草絨對感覺到的東西并未作什么分析,她那坦直的頭腦也一向不善于分析,她只把這些都歸因于丈夫公務(wù)太忙。他把精力都用到公務(wù)上了,哪還有心思去想這些事?她時常在心上這樣替丈夫解釋。

六月的一個凌晨,雞剛叫頭遍,鎮(zhèn)守使吳大人府上派人送來一封急信,說是利用大理石為袁世凱大總統(tǒng)登基做皇帝趕制的第一批進獻禮品,已于昨夜午時完工,今晨紅日東升時辰就要啟運,啟運前要舉行一個儀式,請栗溫保大人屆時參加。那晚栗溫保偏偏沒在家住而在紫燕那里。門房喊醒了睡意尚濃的草絨,把急信交給了她。她雖不識字且也不懂什么進獻禮品什么啟運儀式,但她一聽門房說是急信并要求丈夫天亮就要到會,也非常著急,一邊叫人備馬車一邊叫人喊來栗溫保侍衛(wèi)班的人,問他們丈夫那晚宿在哪座營里--她一向以為丈夫不回家是因為在兵營有事太晚便留宿在了營內(nèi)。侍衛(wèi)班的人自然知道栗溫保住在哪里,只是在夫人面前不敢直說,都吞吞吐吐地說記不太清楚,草絨一急,吼道:“快給我想想清楚,否則誤了公事小心你們腦袋!”這才將那伙衛(wèi)兵嚇住,其中一人才說栗大人住在清和旅棧。草絨聽罷一愣:住旅棧干啥?再說清和旅棧離家又不太遠,有去旅棧的時間,回家住多好?她沒容自己多想,只是轉(zhuǎn)身上了馬車就走。她所以決定親自去并不是起了什么懷疑,而是怕衛(wèi)兵們睡眼迷瞪地把急事誤了。馬車飛奔到清和旅棧門口,天還沒亮,大門未開,不過守門人聽說是找栗溫保有公事,不敢遲延,急忙打開了門并告訴了栗溫保住的那座房子。草絨大步咚咚地走到那房子門口,看見一個衛(wèi)兵正坐在門口打盹,她沒理那兵徑直敲門,敲門聲驚醒了門口的衛(wèi)兵,那衛(wèi)兵起身想攔,一看是太太也不敢再開口。屋里傳來了栗溫保不甚高興地喝問:“誰呀?啥事?”草絨正要回答,守在門口的衛(wèi)兵先回答道:“大人,快,急事!”那衛(wèi)兵的目的原是要提醒栗溫保你夫人到了,可昨晚同紫燕歡鬧到半夜才睡的栗溫保,這時頭腦還不清醒,哪能去琢磨這話中的含義?只聽他一邊嘟嘟囔囔地說有什么急事,一邊點亮蠟燭拖拉著鞋來開門。他拉開門一見是草絨站在門口,霎時驚愣在那里,好在那燭光太暗且栗溫保背光而站,草絨并沒看清他的神情,此時草絨仍沒有起疑什么,她只是順口問了一句:你咋睡到了客棧里?說著,就把那封信朝丈夫懷里一塞:“吳大人派人送來的急信!”恰在這時,里間的紫燕嬌聲嗲氣地問了一句:“啥子事呀?吵死人了!”草絨一聽女的聲音從內(nèi)室傳出,頓時雙眼瞪圓了,她噔噔幾步跑到里間門口,往里一望,只見床上的紫燕正裸著上身在揉自己的眼睛。

“噢--栗溫保呀--!”

草絨立時沒命地叫了起來?!拔胰漳銈€八輩老祖宗,你竟敢背著我做出這種事?!我日你奶奶呀!你個喪盡天良的狗東西!”邊罵邊就飛身抓了屋里桌上的花瓶、茶杯、茶壺往栗溫保身上砸去,只穿一條褲衩的栗溫保在這打砸中嚇得左右亂躲?!袄鯗乇?老娘今天非跟你拼了不可!”草絨被這意想不到的背叛氣瘋了,憤怒至極地撲到丈夫跟前,伸手就朝丈夫臉上、身上抓去,栗溫保不敢還手,只是抬手擋著躲著,那個衛(wèi)兵和栗府趕馬車的進來,用身子擋住草絨的撕扯,草絨見抓不住丈夫,這才又轉(zhuǎn)身向紫燕罵道:“你這個從哪里來的野貨!不要臉的賤東西!我先把你這張臉撕爛!”說著就沖過去,抓住紫燕的頭發(fā)扯起來,紫燕雖走南闖北,卻從沒有遇到過如此可怕的撕打場面,早嚇得軟癱在了那兒,幸虧客棧里的人此時都已被吵醒,幾個婦女過來,勉強拉住草絨,讓赤裸的紫燕披上衣服跑開了。

“栗溫保--,你這個斷子絕孫的雜種,”草絨這時又轉(zhuǎn)對栗溫保哭罵開了,“你的良心叫狗吃了!老子當初一個人帶著女兒過日子,等你等了十年!那一回為救你的性命,老子們差一點死在晉金存刀下,沒想到你今天用這個回報我呀--老天爺,你該打雷呀,打雷呀!用雷打死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吧!……”

草絨越哭罵越傷心,及至最后哽咽得罵不成了句。這當兒栗溫保一邊對剛剛趕來的幾個衛(wèi)兵交待:“你們想辦法把太太架到馬車上拉回府里,不論她怎樣哭罵踢打,你們都不準弄傷她!”一邊慌慌穿好衣褲,滿臉通紅地急急騎馬去找肖四。這場災(zāi)禍得靠肖四來幫忙平息了。

那天早上,栗溫保沒有能參加向袁世凱進獻禮品的啟運儀式,他甚至沒有來得及去細看那封急信……

草絨被拉回到栗府還一直沒有停止哭罵,過度的氣恨攻心甚至使她吐了兩口血。耿直暴烈的草絨一顆心全被恨磨碎。她雖然不識字,但一直把夫妻間的忠誠視作天經(jīng)地義永不可改的事情,所以如今丈夫的背叛帶來的打擊就顯得格外沉重。

她就是在夢里也沒想到自己會遇到這樣的事情。她平時很少照鏡子,偶爾照時,也能發(fā)現(xiàn)自己臉上有了些細細的皺紋,看到那些皺紋,她不但沒有不快,反而有些自豪,她常在心里說:我這些皺紋是為溫保和女兒操心惹來的,他們父女看見我這些皺紋,就會知道我的勞苦,這是我辛勞的標志,這些皺紋會得來報答的……

可現(xiàn)在丈夫竟是用這個來回報她的!

她的嗓子已因為哭喊怒罵變啞了。剛剛能夠起床做點輕活的云緯,這時端過來一杯開水喂她喝。也就在這當兒,栗溫保畏畏怯怯地跟在肖四身后進來了。草絨看見,掙起身又要撲上去抓撕丈夫,但被肖四攔住。肖四一邊示意云緯和其他下人們走開,一邊對草絨說:“嫂子,你先息息怒,聽我跟你講道理,咱倆道理講不通了,你再罵大哥撕大哥,行嗎?”

“啥道理?”草絨的眼又一次瞪圓了,“你說他栗溫保做這事還有道理?”

“你平心靜氣聽我說嘛!”肖四扶草絨在椅上坐下,“你說大哥如今是不是一個官?”

“咋不是,副鎮(zhèn)守使嘛!”草絨氣恨譏誚地撇撇嘴。

“他既然是個官,那他做事應(yīng)不應(yīng)該像個官?”肖四問得一本正經(jīng)。

“我沒有說不讓他做事像個官!”草絨有些惱了。

“好,好,既然嫂子承認這個就行,那你看看從上到下那些官,有哪個官不是三妻四妾,不是幾個老婆?”

“噢,所以他栗溫保就也跟著學--”草絨又氣憤地站了起來。

“不跟著學不行呀!”肖四苦起臉來,“你要不養(yǎng)一個兩個側(cè)室,不接一個兩個小老婆,官場里的那些人就看不起你,就說那小子不是當官的料,根本就沒能耐!要不就罵你假正經(jīng),假道學,想立牌坊,就一齊來擠對你,想法子把你這個行為出格者弄倒!這就像大家同桌喝酒,人人都喝,唯有你一個人就是呆坐著不舉杯,這勢必弄得滿桌人不高興,大家恨不能你滾了才好!嫂子,你要是不想讓他當官了,你就跟他鬧,就不準他養(yǎng)女人;你要是想讓他當官--”

“就是,我不是才養(yǎng)一個嘛!”栗溫保這時接了腔。

“放屁!你倆說這些話全是放屁!滾你娘的腳這些狗道理!老子不想讓他當官!你們這些王八蛋算什么官!狗官!驢官!……”

草絨罵著就又撲上前,這次是連肖四一塊撕抓,兩個人見草絨那個怒狀,一齊嚇得轉(zhuǎn)身跑了。 一連兩天,栗溫保都沒敢進門。

失去了罵的對象,草絨沒法罵了,但心里的氣恨仍沒有消失,而且越是回憶自己帶著女兒在晉府做女傭的那段苦日子,這氣恨就越是聚得多,越想越氣,氣著氣著就氣起自己來:你當初救他命干啥?讓他死了不是更好?你為啥要苦苦等他?你那時為什么不再找個男人過日子?就是,那時我為什么不找男人?偏要為他護著身子?你護你的身子有啥用?

去你娘的!老子從今往后再也不為誰守貞守節(jié)了!你栗溫保敢找女人,老子為啥就不敢找男人?找!老子明日就找!老子今日就找!老子這會兒就找!

草絨想到這兒,在一種強烈地要侮辱報復栗溫保的心理支配下,真的立時去到門口對站在那兒的一個衛(wèi)兵說:“你來!”那衛(wèi)兵不知草絨叫他何事,急忙跑了過來問:“有事,太太?”草絨說:“跟我走!”徑領(lǐng)那衛(wèi)兵進了自己睡屋,一進屋草絨就轉(zhuǎn)對那衛(wèi)兵叫:“你們栗大人在外邊跟別的女人睡,太太我今天就跟你睡!俺和他一對一了!”說著就哧啦一聲撕開了自己的上衣,將雪白的胸脯露了出來。那衛(wèi)兵先是一呆,繼而扔了槍撲通一聲跪下了雙膝叫:“太太、夫人,饒我一命吧,栗大人知道了會要殺我的!天呀,饒了我吧!……”

“滾、滾、滾!”草絨被衛(wèi)兵這種窩囊弄火了。待衛(wèi)兵跌跌撞撞地奔出門后,她又撲倒在床上,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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