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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四叔成了我童年時最好的玩伴。他總是在清晨來,有時我還沒有睡醒,他就來了。他每次來的第一件事,便是來到水缸前,掀開蓋子看看,水稍有不滿,就立即拿著兩個鐵桶往半里地外的水井邊走去。奶奶拉不住他,也只好由他去了,嘴里念叨著說些什么,無非是四叔這么好的人,以后怎么辦啊之類的話,別無新意。有時四叔挑完水,奶奶會給他端過去一碗面,四叔嘿嘿地笑著,兩口便把它吃了。吃的時候,爺爺便必定會在門口敲煙袋。敲了幾聲,奶奶便在屋里罵起來,怪爺爺小氣,吃他兩口面都舍不得。很多個清晨,我就是在這樣的爭執(zhí)聲中迷迷糊糊醒過來,像只小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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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不得四叔的臉了。他慢慢地模糊在我的腦海里。他像一塊肥皂,將我慢慢地漂白,渾身骯臟的我現(xiàn)在像個清純的孩子,端坐在電腦面前。
我想不起四叔的臉了。肥皂用光了,而我仍然是臟兮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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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之后,我曾經(jīng)再次看見過四叔。
我是在奶奶的葬禮上看見他的。他老了,頭發(fā)開始發(fā)白,腰也是佝僂著。第一眼看他時,我沒有認(rèn)出來,因為他已經(jīng)完全不再像一座鐵塔,而是變成了一個山里普普通通的老人。但他與其他老人不同的是,他衣服雖然也很舊,卻很干凈。后來別人告訴我,四叔有福氣,有個好女兒,他天天下礦掙錢,供她讀書,把她養(yǎng)大。現(xiàn)在那女孩很能干,山里山外天天跑,生意做得不錯,對四叔也很孝順。她曾想過把四叔接到山外去住,可四叔執(zhí)意不肯,莊上的人都說他傻,說他年紀(jì)一大把了卻只知道守著那些羊,不知道去城里享清福。
大舅爺爺則早早死掉了,他沒有來得及給四叔買老鼠藥。在十多年前的一個深夜,他為了尋找晚歸的四叔失足摔死在山崖下。人們找到他的尸體時,肚子都已經(jīng)臭了。大舅奶奶至今還活著,她已經(jīng)快九十了。她的牙口越來越好,頭發(fā)由黑變白,現(xiàn)在開始由白變黑。她的八個兒子現(xiàn)在只有四叔還守在她身邊,其余的兒子銻生意做得都不錯,都搬到城里去住了。我拍拍四叔的肩膀,沖他笑笑,他也沖我笑笑。我不知道他還認(rèn)不認(rèn)識我。我現(xiàn)在衣冠楚楚,打著領(lǐng)帶,見誰都笑瞇瞇的。
奶奶出殯那天,道士一聲令下,我把奶奶用過的一只藍(lán)花碗奮力摔在地上,鞭炮應(yīng)聲大作,人們抬著棺材向大山深處的墳場進(jìn)發(fā),那天雪很大,但還是來了很多人幫忙。風(fēng)雪交加,山路很難走,出殯前抬棺材的人都在偷偷地罵老天爺?shù)哪铩5叩綏罴仪f,人們發(fā)現(xiàn)從楊家莊到墳場去的好幾里山路都被人重新挖過了,就連被凍住了的冰層也被人仔細(xì)鋤過,危險的地方還撒了好些煤灰。問了好些人,都不知道是誰干的,最后大家異口同聲地說是奶奶前世積的德。來到了墳場,只見四叔穿著薄薄的棉衣,正放了鋤頭,準(zhǔn)備點燃一掛長長的鞭炮。奶奶的棺材被放進(jìn)洞穴時,四叔跪在地上,開始哇哇大哭。他的旁邊站著一個衣著端莊的年輕女人,眼圈紅紅的,后來也陪著四叔跪在那里。有人說,她是四叔的丫頭,她管他叫爸。
那天的雪很大,把電線都壓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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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童年是一種病,離它愈遠(yuǎn)便患得愈重。我無法分辨出它的來向。在城市待久了,在夢中,它便會一再地到來。城市的光鮮與污濁粉飾了我,層層疊疊,像鎧甲一樣包裹著我的身體。在一些燈火輝煌的地方,我常常會有一種錯覺,覺得自己從生下來那一刻便坐在了那里。在那一刻,我感覺良好??晌抑?,我讓它開始覺得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