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盆地的雨(2)

兩天 作者:羅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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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我就結識了幾個朋友。在下山的幾個月以后,我們搬入了新家,一排排一模一樣的單元樓,我發(fā)現(xiàn),樓里有很多和我一般大的孩子。最初,我很難融入他們,我們每個人說的話都不一樣。我們各自的父母都是響應祖國的號召,從全國各地而來并最終聚在一起的。而我們,在被他們匆匆造出來之后,無一例外地被送到他們的父母身邊。于是,有的孩子說上海話,有的說東北話,有的說四川話,還有的說福建話,而我,則說著一口大山里的土話。我們在各個單元樓間互相對視試探,不輕易打招呼,而心里卻默默地熟悉對方。有一天,當大人們都去上班之后,我們才用自己的方式交往了起來。

父母上班之后,我和我哥哥,是的,我還有一個哥哥,我差點忘了他。我們被父母反鎖在家里,我們趴在窗臺上,把家里的小人書一本一本地碼好,擺放在那里,吸引其他的孩子來看。我們唯一的目的,只是想有人陪我們玩上一會兒。來看我們小人書的孩子,我們要求他們必須趴在窗臺上和我們說會兒話。這個主意是哥哥想出來的。他因為長期和父母生活在一起,他能夠說一口軟綿綿的普通話,具備了初步和人交往的能力。而我,怯生生地躲在旁邊,眼神愣愣的,張嘴就是一口山里的腔調(diào),除了我的父母和哥哥,沒有人能夠聽懂我究竟在說些什么。

王亮是最先趴到我們窗臺上來的人。我記得他的媽媽是上海人,他的爸爸好像是四川人。他媽媽年輕的時候透著上海女人的嬌小洋氣,他爸爸則個子矮矮的,走路飛快。他爸爸和他媽媽吵架的時候,整棟樓都可以聽見,真不明白他爸爸那瘦小的胸腔是如何發(fā)出那么大的聲音來,像一輛東風牌卡車啟動時發(fā)動機的聲音。每次他們吵架,王亮總是一個人趴在我家窗臺上,叫我出去玩,他說他家老東風又叫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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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直到現(xiàn)在都還記得。好像是讀小學二三年級的時候,有一天放學以后,他到我家來寫作業(yè),寫著寫著他說他要拉屎了。我讓他出去拉,他非要在我家里拉。那時候房子很小,雖然家里有廁所,但因為房子太小,我們都習慣到外面的公共廁所去拉。他一再堅持,我始終不答應,最后他拿出一支三色圓珠筆來,說只要我答應讓他在家里拉屎,他就把筆送給我。我一時財迷心竅,難以抵御三色圓珠筆的誘惑,竟然答應了他。結果他拉完屎,回家便和他媽說我搶了他的筆。傍晚時分,我家在吃飯,他媽帶著他上門了。我已經(jīng)不記得他媽當時說過些什么了,我只看見王亮躲在他媽身后,笑瞇瞇地望著我,小腿肚子抖來抖去的,一副賤相。我媽把我好一番訓斥,我咬牙把筆還給了王亮,把筆給他的時候,他媽居然還要我們握個手,繼續(xù)做好朋友。他笑嘻嘻地把手伸過來,我沒有理他,我只是恨恨地盯了他一眼,意思是告訴他梁子算是結下了。他知道我會如何報復他,這是我們院里小孩公開的秘密。在我們宿舍前面有一座小山,半山腰上是一個廢棄的工地,工地旁邊有一個公共廁所,那廁所和別的廁所沒什么兩樣,只因為地處偏僻,去的人很少,于是,便成了我們小孩子常去的地方。那里草叢茂密,什么蝗蟲、蚱蜢、金龜子啊,都很多,那兒是屬于我們孩子的一片樂園。我們院里的小孩都有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如果有什么私仇,可以到那里去解決。采用什么方法都行,但必須是一對一的,誰要是告訴了家長或老師,就不再會有別的小孩和他玩了。兩天之后,我決定在半山腰伏擊他。那天中午,正是夏天里一天最熱的時候,我滿懷仇恨地趴在草叢里,戴著用草莖編的草帽,目光炯炯地注視著那條從家屬區(qū)通往山腰廁所的必經(jīng)之路。這需要一顆強烈的報復心才行。炎熱的天氣,我趴在草叢中一動不動,活活把自己當成了邱少云。院里所有的小孩都知道我要報復他,王亮似乎也隱隱地聽見了風聲,所以每到中午,院里的小孩便像上緊了發(fā)條一樣,都不睡午覺了。每過十幾分鐘,我都能透過草叢看見家屬區(qū)里的陽臺上又出來一個探頭探腦的小孩。一連伏擊了一個多星期,王亮都一反常態(tài)沒有出現(xiàn)。我媽媽倒似乎察覺到了什么,看我曬得像非洲小孩一樣,便不準我在中午出去了。隔了三天,我又偷偷跑了出去,因為仇恨實在是燒得我難受。王亮每天早晚都在我家一帶轉悠,還哼著歌,笑的聲音特別大,直往我耳朵里鉆,恨得我直咬牙。過了一段時間,王亮終于放松了警惕,幾個中午,他連續(xù)看見我在家,他便誤以為我已經(jīng)忘記了這件事。隨后的一天正午,他一個人優(yōu)哉游哉地出現(xiàn)在那條山間小路上,我趴在草叢中,拼命地按捺心中的狂喜。我掐著時間,估計他已經(jīng)走進廁所,脫了褲子,拉出了第一泡屎之后,我立即從草叢中飛身起來,手執(zhí)一根柳樹棍,直奔廁所而去。我一腳踹開門,只見王亮驚慌失措地蹲在坑位上望著我,手腳哆嗦。我哈哈大笑,拿著柳樹棍朝他劈頭蓋臉打去,他一邊躲,一邊叫喚著,為哥,為哥,我錯了,我錯了,我瞎了狗眼,我再也不敢了,你放過我吧??次疫€不停手,他的話立即又變了,何為你個王八蛋,你遲早會死在我手上,哼,你個蠢豬,你個王八蛋。他罵得起勁,我打得也起勁,最后,打得他從坑位上爬出來,褲子也沒有系,光著一個雪白的屁股,還有半截屎拖在外面,落荒而逃。我站在半山坡上,一手叉著腰,一手執(zhí)楊柳棍迎風大笑。我看見山下家屬區(qū)的陽臺上擠滿了嘰嘰喳喳的小孩,我心中更是得意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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