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前年我在法國邊境的一個農村,這個農村是一個很小的山村,村長有一天跟我說,你能不能給我們的農民講一堂課?我當時很犯愁,給農民講什么呢?他說你愛講什么就講什么,你根本不用管他們,他們也不是希望你說一些他們能懂的,你說的他們不懂也沒關系。后來我就講到法國文學的問題,講到福樓拜、巴爾扎克、普魯斯特,我覺得可能他們不懂,結果我非常驚訝,他們那些農民還真讀過這些作家的作品。我倒不是說外國的農民一定比咱中國的強,但有一點,對待知識,包括專業(yè)知識,他們不像我們那么神秘。你想成為普魯斯特專家,前提是你必須首先讀他的書。
有一個法國老太,60歲了,有一天突然心血來潮,想做一個漢學家,可是她一個中國字都不認識,她跑到尼斯大學跟我的一個朋友黃曉敏教授學漢語。五六年之后,她已經在翻譯中國小說了。我跟她聊天時問她怎么這么快就學會了漢語?她說,五六年不算短了,你只要想做,什么事做不成?
錢穆先生也說過,你花四五年時間去讀史學名著,就可以成為一個不錯的有專門學問的人。我想,一個人不上大學沒關系,老老實實在家里讀兩年書,如果這兩年認真去讀某一個方面的,比如說現代文學,讀兩年就夠了,你差不多就是專家。所以我覺得這并不是一個很神秘的問題。要成為一個專家,一個有常識的人,只要花時間在你喜歡的知識領域里面盡可能地建立起你的儲備。我覺得格非這篇文章還是很有價值。雖然他是從專家要有常識立論的,但他用幾件所見所聞的平常事得出的結論就是,常識就是腦子正常的人誰都能學習和領悟的事兒,然后我們用常識就能判斷出不少事物的對錯、利弊、善惡、美丑。然而,中國目前的情況是,不但普通百姓而且專家學者都挺沒常識的,而要有點常識不就花點時間的邊角料,持之以恒地增廣見聞、了解知識、稍做思考和辨別嗎?我們真的就這么不屑?這么忙?這么疲憊?
依我之見,我們哪里就這么不屑了呢?大家都很勤奮,所以才有《奮斗》,所以才有《贏在執(zhí)行》……可是一切問題都可能是:一、我們真的沒站穩(wěn),都在想飛的事;二、我們的常識世界至少很不均衡。比如你懂得一堆理財的常識,因為你認為財富、經濟在這個時代最重要,但你在更基本的做人的常識上卻未必及格--我們經常會驚訝或者說看不懂別人甚至自己怎么總有稀奇古怪的事降臨到頭上,其實這多半是因為你在做人的常識上有缺陷,想不明白“人禍”的因果循環(huán)、報應不爽。而以前哪怕最樸素的老人都會跟你說“做事先做人”,而“做人”,中國人適應舊環(huán)境原有一套常識體系,從“四書五經”到“蒙學”“家訓”,都在說差不多同一些東西。
這個“家訓”,我想說兩句。2009年10月31日,著名物理學家錢學森先生逝世,大家祖述門庭,講浙江臨安發(fā)源的錢氏(五代吳越王錢镠之后)有著名的《錢氏家訓》世代為寶,《南方人物周刊》辛苦爬梳出一篇《錢氏家族家教源頭為〈錢氏家訓〉》,介紹了近代錢家人才“井噴”的光榮與夢想:“除了已編成繞口令的‘一諾獎、二外交家、三科學家、四國學大師、五全國政協(xié)副主席;十八兩院院士’,還出現了許多杰出的父子檔人物,如錢基博、錢鐘書父子,錢玄同、錢三強父子,錢穆、錢遜父子……還有杭州錢家錢學榘的兒子:2008年10月8日榮獲諾貝爾化學獎的美籍華裔科學家錢永健?!倍@個《錢氏家訓》,除了國家、公義之類的訓誡以外,還有有關個人修身的,比如“讀經傳則根柢深,看史鑒則議論偉。能文章則稱述多,蓄道德則福報厚”;關于家庭的,比如“娶媳求淑女,勿計妝奩。嫁女擇佳婿,勿慕富貴”,“忠厚傳家,乃能長久”;交友和公德的,比如:“信交朋友,惠普鄉(xiāng)鄰。恤寡矜孤,敬老懷幼。救災周急,排難解紛”--怎么挑老婆,怎么選女婿,都有說法,常識得很。中國舊時的“家訓”像知名的《顏氏家訓》、《朱子家訓》、《曾國藩家訓》等也都有近似的內容,實在是一堆中國社會應對生活實用的基礎知識和人倫常識,但就這些瑣屑、清淺的言語匯編,在孕育人才、不空耗人生上,可謂功德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