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附錄(一) 在木筏子上①

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 作者:(美)馬克·吐溫


①當(dāng)年馬克·吐溫寫《赫克》時,下面這些文字原本是接著第十六章第二段寫的。 后來把這部分移入《密西西比河上的生活》。諾頓版和企鵝版都把這個名篇收作附錄。我們 認為,把這名篇收作附錄,那是做得對的?,F(xiàn)收作附錄(一)

為了具體說明大河的貨船上人們言談舉止的派頭,以及如今已經(jīng)見不到并且人們也難以 回憶起來的木筏子上的生活,我要在這里把一部書中的一章插進來。這部書我在過去時斷時 續(xù)地寫了五六年了,也許還得寫五六年才能完成。那部書是寫一個沒有知識的鄉(xiāng)下孩子赫 克·芬的生活片斷的。這個孩子是我那時候西部一個鎮(zhèn)子上一個醉鬼的兒子。他從虐待他的 父親那里,和一位心地善良,要把他培養(yǎng)成一個乖乖的、講真話的體面孩子而叫他吃盡苦頭 的寡婦那里逃了出來。寡婦的一個黑奴和他一起逃亡。他們找到了一截木筏子(當(dāng)時正是河 里漲水的盛夏季節(jié)),在夜晚漂流而下,白天則躲在樹蔭里——目的地是前往開羅——在那 里,在自由州的中心,他們將會找到自由??墒窃谝淮未箪F中,他們不知不覺錯過了開羅。 木筏子走啊走啊,可他們開始覺得有點兒不對勁了。于是,那個黑人說服了赫克·芬,叫他 朝老遠處就見到的前面一只絕大的木筏子游過去,乘著一片漆黑,爬上木筏子,去偷聽偷聽 人家的談話,以便取得一些消息。

不過你要知道,一個年輕人,一旦急于要把一樁事情弄清楚,總不肯耐心等候。我們把 這件事談了一下。后來杰姆說,天這么黑,這時候下水游到那個大木筏子那里,爬上去,偷 聽偷聽,不會有什么危險,——大木筏子上的人會講到開羅啊什么的,因為他們也許會上岸 去開開心,再不然,他們反正會派小舟上岸去采辦威士忌、鮮肉什么的。杰姆有一個對黑奴 來說頂呱呱的腦袋:只要需要,他總能搞出個好主意來。

我站起身來,把破衣爛衫一脫,一躍跳進了大河,朝大木筏的燈光那邊游去。慢慢游近 了,我就放慢速度,輕輕地、小心地游過去。不過一切順利——劃長槳的地方并沒有人。于 是我就順著木筏子旁邊往前游,一直游到和木筏子當(dāng)中篝火一般齊的地方,這才爬了上去, 一步一步往前移,爬到了篝火擋風(fēng)那邊幾捆木瓦的中間。那里有十三個人——當(dāng)然啰,是在 上面值班守夜的。一群長得好粗野的家伙。他們有一把酒壺,一些白鐵杯子,他們把酒壺遞 來遞去。其中有一個人在唱歌——你不妨說是在吼,再說,那也不是一支好歌——反正要在 廳堂里唱,那是不行的。他從鼻子里發(fā)出吼聲來,把每一句的最后一個字拖得挺長。他一唱 罷,這伙人便一起發(fā)出印第安人那種戰(zhàn)時吶喊聲。隨后,他又唱另一首歌。歌詞起頭是這樣 的:

我們鎮(zhèn)上有一個娘兒們,

她就住在我們鎮(zhèn)上,

她愛她當(dāng)家的,愛得親親熱熱,

可就是雙倍地愛一個野漢。

唱啊唱,里啰,里啰,里啰,

里吐,里啰,里萊……唉,

她愛她當(dāng)家的,愛得親親熱熱,

可就是雙倍地愛一個野漢。

就這么往下唱,一共十四節(jié)。唱得可并不高明。他正要另唱一首,有人說,那可是老牛 臨死時的哀鳴。另一個人說,“哦,好歹讓我們歇一會兒吧。”另一個人勸他去遛達一會兒 吧。他們?nèi)奸_他的玩笑,惹得他發(fā)起火來,一躍而起,把大伙兒臭罵了一頓,說這伙兒全 是賊,他能打斷他們的腿。

大家正要對他動手,那邊一個比誰都高大的家伙跳起來說:

“諸位,請坐著別動。把他交給我,這塊肉該我來吃?!?/p>

接著他往空中跳了三下子,每次都把腳后跟碰得咯咯響。他把綴滿流蘇的麂皮上衣一 脫,說“你們只當(dāng)已經(jīng)整了他一頓就行啦”,一邊把綴滿緞帶的帽子往地上一摔說,“你們 只當(dāng)他已經(jīng)吃過了苦頭就行啦?!?/p>

接著又往空中一跳,又把腳后跟碰得咯咯響,吼道:

“嚯——嚯!我是當(dāng)年從阿肯色荒野上來的鐵下巴、銅肚子、騎銅馬的殺人不償命的老 牌魔王!——瞧瞧我!能叫人突然屈死,到哪兒都能叫人煙絕跡的,便是我!颶風(fēng)尊我一聲 爵爺,地震尊我一聲貴人,霍亂是我半個兄弟,天花是我娘家的至親!好好看我一眼吧!我 身體健壯的時候,一頓早餐要吃十九條鱷魚,一桶威士忌酒。有病的日子里,一頓要吃一筐 響尾蛇,外加一個死人。我看一眼,能叫千年巖石裂成兩半。我一開口,就把雷聲壓了下 去!嚯——嚯!大家往后退,看我有多大力氣,就給我騰出多大地方來!我天生愛喝的是 血,臨死的人哀哀的哭聲,對我的耳朵來說,是一聲聲音樂!各位,好好看我一眼!——趴 下身子,憋住氣,眼看著我要大發(fā)其威啦!”

他一邊大吹特吹,一邊搖頭晃腦,神氣象兇神惡煞。他繞著一個小小的圈子轉(zhuǎn)來又轉(zhuǎn) 去。還把袖口往上一拉,腰一挺,拳頭拍打著胸膛說,“諸位,瞧著我!”這套一耍完,便 跳將起來,腳后跟咯咯咯碰了三下子,吼叫一聲“嚯——嚯!

我是天下最兇惡的冒失鬼,殺人不眨眼!”

接著,那個惹起這場爭吵的人把他那頂寬邊舊帽歪過來遮住右眼,然后朝前躬下腰,彎 著脊背,屁股往后蹶得老高,一對拳頭從前胸伸出去,收回來,圍著小圈子轉(zhuǎn)了三圈,挺胸 疊肚,喘著粗氣。接著身子一挺,往上一跳,腳后跟咯咯咯響了三下子,然后落地(大伙兒 大聲叫好),他又吼叫了起來:

“嚯——嚯!把你的頸子低下來,趴在地下吧,因為悲哀的王國正臨到人間!把我按在 地上吧,因為我自己已經(jīng)感覺到,我身上那股威力快要發(fā)作出來啦!嚯——喔!我是魔鬼的 兒子,可別讓我發(fā)作出來??!喏,這兒是遮陽鏡,大伙兒快戴上。①諸位,可別打算用肉眼 看我!我要是玩兒的話,就拿地球的經(jīng)緯線當(dāng)做大魚網(wǎng),把大西洋里的鯨魚一網(wǎng)打盡!我用 閃電抓我的頭皮,我用雷聲給我催眠!我冷的時候,就跳到墨西哥灣暖流里洗個澡;我熱的 時候,就喚來一陣赤道風(fēng)暴來給自己煽一煽;我渴了,就朝天上伸出頭去,把一團烏云吸 干,象吸海綿一個樣;我餓著肚子周游地球時,我足跡所到之處,饑荒就跟在后面!嚯—— 喔!把你的頸子低下來,趴在地上!我用手遮住太陽的臉,地球上就頓時成了黑夜;我在月 亮上啃一塊,就能叫季節(jié)加快更迭;我身子一抖,就叫山岳崩坍!你看我,得用皮子蒙上眼 睛才行,可別用肉眼!我可是個鐵石心腸的人,肚皮好象一個鐵鍋爐!屠殺掉一個個孤零零 的村落,那是我的逢場作戲!消滅一個個民族,那是我平生正經(jīng)的行當(dāng)!廣漠無垠的美利堅 大沙漠,是我圈定的私產(chǎn),我把我家的死人埋在自己的地產(chǎn)上!”他跳了起來,把腳后跟咯 咯咯碰了三下子,這才落下(大伙兒再一次為他歡呼),他一邊落下,一邊吼叫:“嚯—— 嚯,低下你的頸子,趴在地下,因為大災(zāi)星的兒子快要來臨!”

①黑恩詳注本注:直視太陽時用來保護眼睛的眼鏡。在這場吹牛比賽中,鮑勃把自 己吹成有過人力氣的凡人,而此人則吹自己是能呼風(fēng)喚雨,支配宇宙的神。

接著那另外的一個又轉(zhuǎn)起了圈子,大吹特吹起來——也就是開頭的那一個——人稱鮑勃 的。接著,大災(zāi)星的兒子再一次插了進來,并且吹得更神啦。隨后,兩人同時間吹了起來, 繞著彼此的身子轉(zhuǎn)啊轉(zhuǎn),各人伸出拳頭,差點兒打到對方的臉上,并且象印第安人那樣大叫 大吵,隨后鮑勃大罵那個大災(zāi)星之子,大災(zāi)星之子也大罵鮑勃。再下來,鮑勃把一大堆粗俗 不堪的詞語往他頭上倒,大災(zāi)星之子以更加難聽的詞語回罵。接下來,鮑勃把大災(zāi)星的兒子 那頂帽子打掉了。大災(zāi)星之子撿了起來,把鮑勃那頂滿是緞帶的帽子一腳踢到了六英尺開 外。鮑勃走過去,撿了起來,一邊說,盡管放心,事情不會就此完結(jié),他本人從來不會忘掉 什么,寬恕什么,所以大災(zāi)星之子得好好留神,時辰一定會到,只要他活著,就得用他自己 身上的鮮血償還這筆債。大災(zāi)星之子回罵說,誰也不會比他更歡迎這樣的時辰來臨,此時此 刻,他可要對鮑勃進個忠告,從此以后,別再冤家路窄,撞上了他。因為他要不是叫人家流 盡鮮血,是決不罷休的。這是他生性如此。只是這一回看在鮑勃家里人的面子上——如果他 還有個家的話——姑且饒了他一命。

兩人分頭朝相反的方向退走,一邊吼叫,搖晃著腦袋,吹說他們打算著如何如何。不過 有一個長著黑黑的小胡子的家伙跳了出來說:

“回這兒來,你們這一對不出息的膽小鬼,我可要把你們兩個揍一頓!”

他并且說到做到。他把他們一把抓住,推推搡搡,踢來踢去,一次又一次打得他們趴倒 在地下,連爬起來都來不及。這樣才只兩分鐘,他們就象狗一般求饒——在旁的一伙人便從 頭到尾在大吼大笑,掌拍個不停,大叫“上啊,殺人不眨眼的魔王!”“嘻!他又挨揍了, 這個大災(zāi)星之子!”“好樣的,小但維!”這一場鬧熱一剎那間可干得漂亮。鮑勃和大災(zāi)星 之子挨揍以后,鼻青嘴腫,眼睛也黑了。小但維逼著他們承認自己是小偷、膽小鬼,甚至不 配和狗一起吃東西,和黑奴一起喝水。隨后,鮑勃和大災(zāi)星之子握手講和,神色莊重,還說 他們從今彼此相互敬重,愿意讓過去的從此過去,重新開張。于是他們用河水洗了臉。正在 這時,只聽得一聲令下,叫大家準備過一道橫水道,有些人便往前去掌前長槳,其余的往后 邊去掌后長槳。

我伏在那里不動,等了十五分鐘,還撿起了人家丟在我近處的一只煙斗,抽了一口煙。 隨后,橫水道過了,大伙兒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到原地,輪流喝了一口酒,然后又唱了起來。 隨后有人取出一只舊了的提琴,有一個人彈了起來,另一個人跳著黑人倫巴舞,其余的人跳 起大河貨船上流行的老式黑人舞??墒撬麄円皇翘崽嵘?,那是跳不長久的。于是又圍著酒 罐坐了下來。

他們唱著“我愛快樂的木筏上的生活”,中間還有興高采烈的合唱。隨后談起了各種的 豬有何不同,習(xí)性如何各異。接著談到了女人以及如何各個不同。接下來講到房子一旦著 火,如何才能最有效地滅火。又講到對印第安人最好該如何對付。又講到一個國王該干些什 么,他能有多少財富。又講到怎樣能惹得貓打架。又講到一個人突然昏倒了該怎么辦。又講 到清水河和渾水河有什么不一樣。大伙兒把他叫做埃特的人說,渾濁的密西西比河水,喝起 來比俄亥俄河清清的水來得養(yǎng)身體。他說,如果讓一品脫的密西西比河黃黃的水沉淀下來, 底上就會有一英寸的一半到四分之三的泥。這要看是河上哪一帶舀上來的。這樣的水并不比 俄亥俄河上的水強一些——你只要不停地攪動就行,——河水淺時,手邊就得備好泥和進 去,讓它象正常一般的那樣稠。

大災(zāi)星之子說,這話說得不錯。他說泥里含有營養(yǎng)。他說,一個人喝密西西比河的水, 肚子里就能長糧食,如果他想長的話。他說:

“你看一看墳場吧,事實就說明得一清二楚了。在辛辛那提,墳場里的樹長得象什么樣 子。可是在圣路易呢,墳場里的樹長得八百英尺高。這全因為他們在埋葬前所喝的水的緣 故。一個辛辛那提人的尸體肥不了田?!?/p>

他們還講到俄亥俄河的水怎樣不喜歡和密西西比河上攙雜在一起。埃特說,你要是在密 西西比河漲潮的時候(那時候俄亥俄河落潮)取水,你會發(fā)現(xiàn)在密西西比河?xùn)|段,有一百多 英里長,一路之上,在寬闊的河面上,水清清的。要是你離岸四分之一英里,過了那條分界 線,另外那半邊,就見河水全是又黃又稠。接著,他們講到怎樣能叫煙葉子不發(fā)霉,從這又 扯到鬼,講到別人親眼目睹過的許多鬼。不過埃特說:

“你們干嗎不講講你們自己親眼目睹的呢?好吧,如今讓我來說一個。五年以前,我在 一個如同這般大的木筏子上。一個月光明亮的夜晚,我正值班,主管著右舷前長槳。我的一 個伙伴,叫做狄克·奧爾勃萊特的,他來到木筏上前邊我坐著的地方,——他張大了嘴,伸 著懶腰——他在木筏邊上彎下身子,用河水洗了臉,走過來在我邊上坐了下來,拿出了他的 煙斗。他剛把煙裝好,便抬起頭來說道:

“‘啊,你瞧這兒,’他說,‘那不是勃克·摩勒的家,就在那邊河灣里嗎?’

“‘正是,’我說,‘是的——那又怎么樣呢?’他把煙斗放下,腦袋托在他的手上,說:

“‘我原以為我們已經(jīng)過了那兒呢?!f。

“‘上一班我下班的時候,也以為過了那地方’——我們是值班六個鐘頭,休息六個鐘頭——‘不過大伙兒告訴我,’我說,‘過去一個鐘頭里,木筏子仿佛沒有怎么動啊’,— —我說,‘雖說如今溜得還可以?!艺f。他呻吟了一下,說:“‘從前,在這里,我也見 過一只木筏子是這個樣子的,’他說,‘依我看,這兩年來,在這兒河灣上邊,水流好象不 愛動似的。’

“‘嗯’,他站起來了兩三回,朝四下里和遠處的水上張望。我也跟著張望起來。人總是喜歡看見人家做啥他做啥,本無他意。一會兒,我見到從遠處水面上朝右舷漂過來一樣黑 糊糊的什么東西,漂到我們后邊便停住了。我見他也正對著這個張望著,我便說:

“‘那是什么?’

“他有點兒不高興地說:

“‘沒有什么,就只是一只舊的空桶。’

“‘一只空桶!’我說,‘啊,’我說,‘你那雙眼睛啊,就是有一付望遠鏡也是白 搭。你怎么能說那是一只空桶呢?’他說:

“‘我說不上來,我猜那不是一個桶,不過我想也許是的?!?/p>

“‘是啊,’我說,‘也許是的,不過也可能是別的什么東西嘛。離得這么遠,根本就 說不準?!艺f。

“我們本來沒有別的什么事干,因此就繼續(xù)張望著,后來我說:

“‘啊,你看這里,狄克·奧爾勃萊特,那個玩意兒,我看啊,快追上我們啦?!?/p>

“他就從此再也沒有說什么。那個東西漂得越來越近。據(jù)我判斷,準是一只泅得快筋疲 力盡的狗吧。啊,我們正漂進了河上一道橫水線,那個東西漂過了月光照亮了的橫水線,天 啊,我說,正是一只木桶。

“‘狄克·奧爾勃萊特,你怎么會在半英里路外就想到那是一只桶?’我問。

“‘他說,‘我說不上來?!?/p>

“我說,‘你告訴我吧,狄克·奧爾勃萊特。’

“他說,‘嗯,我知道那是一只桶,我以前見過,好多人見過,大伙兒說那是一只鬧鬼 的木桶。’

“我把其他值班的人叫了來,他們來了,站在那里,我把狄克說的話告訴了他們。這時 候,那個東西跟我們漂得一般齊了,它再沒往前趕啦。離得有二十英尺遠。有人主張把它撈 上木筏,不過其余的人不樂意。狄克·奧爾勃萊特說,那些跟它鬧著玩兒的人可為這遭了 殃。值班的班長說他可不信這個邪。他說,桶攆上了我們,是因為它在那股流水里,比我們 要流得稍快一些。他說,它慢慢地會離遠的。

“所以我們就講起了別的事了,我們唱了一支歌,又跳了一個黑人舞。在這以后,值班 班長要大家再唱一支,不過,這時天上起云了,那只桶賴在原來的地方不走。不知怎么,唱 歌的也并不帶勁,因此也就沒有唱完。也沒有人叫好。搞得有氣無力的。一時間誰也沒有則 聲。隨后又一個個想一齊開口說話了。其中有一個家伙說了個笑話,可是無濟于事,大伙兒 聽了也不笑,連說笑話的家伙自己也并沒有笑。這可是少見的情況。我們大伙兒陰沉沉地守 在那里,瞪著那只桶,心里不踏實,不自在。嗯,天一下子黑啦,沒一點兒聲息。隨后起了風(fēng),四下里嗚嗚叫。接下來閃電雷鳴。沒有好久來了一場暴風(fēng)雨。在這中間,有一個家伙往 后邊跑,中途絆倒了,傷了腳踝骨,只好躺下。這件事叫大伙兒直搖頭。每回閃電一亮,就 見到那只桶,桶四周閃著青光。我們老是一個勁兒盯住著它。不過到后來,天蒙蒙亮?xí)r,它不見了。到白天,我們哪里也見不到它了,也并未覺得有什么可惜。

“可是到第二個晚上九點半鐘光景,正當(dāng)大伙兒唱著歌、玩得帶勁的時候,它又來了。 還是停在木筏子右邊的老地方。熱鬧的場面不見了。大伙兒一個個神情嚴肅起來。沒有說話 的。全都圍坐著,愁眉苦臉,望著那只桶,此外簡直無法叫他們干什么別的。天上又起了 云。換班的時候,下班的人留了下來,沒有回去休息的。暴風(fēng)雨鬧了整整一個晚上不得安 生。半夜里又有一個家伙絆倒了,扭傷了腳脖子,只得撤下來休息。到了大白天,桶又不見 了,誰也沒有見到它離開。

“整整一天,大伙兒一個個既清醒,又垂頭喪氣。我不光是指不喝酒那樣的清醒——不 光是這樣。大伙兒不言不語,不過全都喝得比平日還多——不是湊在一起喝——而是各自溜 到一邊,各自偷偷地喝。

“天黑以后,下班的人沒有去休息;沒有人唱歌,沒有人說話。大伙兒也并沒有四散開。他們擁到前面,擠在一起。有兩個鐘點,他們坐在那里,一動也不動,老盯著一個方 向,偶爾嘆一口氣。啊,桶又來了。還在那個老地方,一直呆了一個晚上。也沒有人回去休 息。半夜以后,又起了風(fēng)暴,四下里一片漆黑。大雨嘩啦啦往下倒,還下了雹子。雷也轟隆 隆、轟隆隆響個不停。風(fēng)刮了起來,成了颶風(fēng)。閃電朝四下里撇下一大片一大片的白光,把 木筏子照得清清楚楚,如同白晝一樣。極眼望去,幾英里之內(nèi),但見河上白浪滔天,看不到 盡頭。而那只桶呢,還象早先那樣一拱一拱往前漂去。班長下令叫大伙兒掌好長槳,準備通 過河上的橫道線,可是誰也不去——大伙兒說,誰也不愿意再把腳踝骨給扭傷了。他們甚至 不肯往后邊慢步走去。啊,正是在這剎那間,一聲霹靂,天上裂開大大的一個口子,電光閃處,把后面值班的劈死了兩個,還打傷了兩個。你會問,傷在哪里?啊,又是擰傷了腳脖子。

“在拂曉前,兩次閃電中間的一片黑暗里,桶溜走了。嗯,那個早晨,該吃早飯時,沒 有一個人吃過一口東西。在這以后,大伙兒三個一堆、兩個一堆地轉(zhuǎn)游,低聲說話。不過誰 也不跟狄克·奧爾勃萊特結(jié)伴。一個個對他冷冷的。他走到哪里,那里只要有人,便會散開 來,分頭溜掉。大伙兒不愿意和他一起掌長槳。班長把所有的小舟全都拉到木筏子上來,放 在窩棚一邊,不讓死者的尸體運上岸去埋掉。他不相信這時有人上了岸還會回來,而他是對的。

“天黑以后,你可以看得很清楚,要是桶又來的話,準包會出事。暗地里已經(jīng)有人在嘁嘁喳喳了。好多人要殺死狄克·奧爾勃萊特,因為他在另外幾回放木筏子的路上見過這個木 桶。這事兇險得很。有些家伙主張把他弄到岸上去。也有幾個人說,要是木桶再來,大伙兒 干脆一起上岸去拉倒。

“正當(dāng)大伙兒切切促促低聲說話,聚在木筏子前頭,看木桶來不來時,啊,你看,木桶又來啦。它慢慢吞吞、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仄聛?,又在它的老地方呆住了,這時,連一根針落地,你都能聽到。這時,船長走了過來,說:

“‘伙計們,別象一群小孩和傻瓜似的。我可不想讓木桶一路上釘住我們不放,直到奧 爾良。你們也不愿意這樣啊。那么,好吧,用什么法子收拾它最好呢?把它燒掉——就是這個辦法。我去把它撈上來?!f。還沒等別人說什么,他就跳下水里去了。

“他朝木桶游過去。他把木桶推上木筏子的時候,大伙兒都閃到了一邊去。不過老頭兒 還是把它弄上了木筏子,砸開了木桶的頂,里面是一個小娃娃!是啊,諸位,是一個一絲不 掛的小娃娃。這是狄克·奧爾勃萊特的小娃娃。他自己也承認了的,也這么親口說了的。

“‘是啊’,他俯在桶口說,‘是啊,是我可憐的親生的小寶貝,我那苦命的早死的查爾斯·威廉·奧爾勃萊特,’他說。這家伙只要存心撿好聽的話來說,那就不管什么場合, 舌頭一轉(zhuǎn),張嘴便是,不費什么勁。是啊,他說,他原本住在河灣的上頭。有一個晚上,小 娃娃哭叫,他掐住了他的喉嚨,可并非存心要弄死他——他這么說,也許是存心撒謊——可 他嚇壞了,就在他老婆回到家里以前,把小娃娃裝在一只木桶里,自己也就離家出走,沿著 北邊的小路跑掉了,當(dāng)上了木排夫。如今已是木桶跟蹤他的第三個年頭了。他說,開頭還只 是碰到小小的倒霉的事兒。到后來,便會死掉四個人。而在死了人以后,木桶就不會再出 現(xiàn)。他說,大伙兒如果容它再追一個晚上——那就照例要重演這么一回——可是大伙兒實在 受夠了。他們動手放下一只小舟,把他弄上了岸,打算私刑處死他??墒撬蝗恢g一手抓住了小娃娃,緊緊抱在胸前,痛哭流涕,朝大水里縱身一躍,大伙兒從此沒有再見過他一 面,這個可憐的受苦的人,并且人們再也沒有見到過查爾斯·威廉了。”

“是誰在流淚?”鮑勃說,“是奧爾勃萊特,還是那小娃娃?”

“怎么啦,當(dāng)然是奧爾勃萊特嘛,我不是跟你說過,那小娃娃是死的么?死了三年啦— —怎么會哭呢?”

“嗯,不用管他怎么會哭——他怎么能保住了這么久不爛,”但維說,“你回答我這 個?!?/p>

“我也不知道怎么會這么樣,”埃特說?!翱删褪沁@么樣——我知道的就是如此?!?/p>

“那么——他們對木桶是怎么個處置的?”大災(zāi)星之子說。

“啊,他們把它一掀,就象一塊鉛沉了下去?!?/p>

“愛德華,那小娃娃象不象是掐死的樣子?”有一個家伙這么說。

“他的頭發(fā)是往兩邊分開的么?”另一個人問。

“埃迪,那木桶上是什么個牌號?”一個叫做比爾的家伙說。

“埃特孟特,你有沒有辦死亡證明,讓人家統(tǒng)計進去?”杰米說。

“喂,愛德溫,你是不是給閃電劈死的人中間的一個?”但維問。

“他啊?哦,不對,那兩個人都是他一個人嘛。”鮑勃說,于是大伙兒哈哈大笑。

“喂,愛德華,你看你是不是服一片藥丸子才行?你氣色不對——你不覺得自己臉色發(fā) 青么?”大災(zāi)星之子說。“哦,好了,好了,埃迪,”杰米說,“拿出證據(jù)來吧,你準是保 留了木桶的一部分,好作為證明。讓大伙兒看看那個桶口,——快拿來——那我們就信你 了?!?/p>

“喂,伙計們,”比爾說,“讓我們分一分吧。我們一共十三個人,我能把那大謊話吞 下十三分之一,只要其余的你們能吞下去?!?/p>

埃特騰地站了起來,他發(fā)火了。他說,讓他們這幫子人全都滾到他臭罵過的那么個地方 去吧,說完便往木筏子后邊去了,一邊還獨自罵著。大伙兒也就對著他吼啊,嘲弄啊,叫 啊,笑啊,連一英里路外都能聽到。

“伙計們,我們來劈一個西瓜開開心吧。”大災(zāi)星之子說,一邊他就在一片漆黑里摸, 摸到我所在的木瓦片堆中來,一摸摸到了我。我光著身子,暖烘烘,軟塌塌。他叫了一聲 “啊喲!”往后一跳。

“伙計們,弄個燈來,或是弄個炭火兒也行,——這里有條蛇,大得象一頭牛哩!”

于是大伙兒弄了一個燈奔向那里,擁在一塊兒,沖里面望著我。

“給我出來,你這個叫化子!”有一個人說。

“你是什么人?”另一個說。

“你在這里想干什么?說,快說,要不,把你扔到水里去。”“把他搜出來,伙計們, 揪著他腳后跟,把他倒著拖出來?!?/p>

我就開始討?zhàn)?,渾身哆嗦著爬了出來,站在他們?dāng)中。大伙兒把我渾身上下端詳了一 番,覺得挺怪。那個大災(zāi)星之子說:

“是個可惡的小偷!誰來幫我一手,把他掀到河里去?”“不,”胖子鮑勃說,“讓我 們把油漆罐拿出來,從頭到腳,給他全身涂個天藍色,然后再把他掀到河里去。”

“好,就這么辦。杰米,去把油漆拿出來?!?/p>

油漆罐一拿到,鮑勃拿起了刷子,準備干起來了。別的一伙人哈哈大笑,摩拳擦掌。我就哭了起來,這樣打動了但維。他說:

“住手!他還不過是個小毛孩子嘛。誰動他,我就給誰涂上油漆?!?/p>

我于是朝四下里望著他們。他們有些人在嘟嘟囔囔,正在氣憤不平。鮑勃把油漆放了下來,別的人沒有接的。

“到火塘這邊來,我們倒要看看,你上這兒來是干什么的。”但維說?!昂冒桑谀沁呑聛?,說一說你自己的情況。

你在這里呆了有多久啦?”

“還不到一分鐘?!蔽艺f。

“你怎么會身上干得這么快?”

“先生,這我也不明白。我總是這個樣,多半是這樣?!?/p>

“哦,是么,是這樣么?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打算講我的真實姓名,又不知道該怎么說,就脫口說:

“叫查爾斯·威廉·奧爾勃萊特,先生?!?/p>

大伙兒哄地笑了起來——齊聲大笑;我因為自己能這么說,也很得意,因為這樣一笑, 他們準會脾氣變得好一些。

他們笑夠以后,但維說:

“那可不大說得過去嘛,查爾斯·威廉。你決不能在五年里長這么大,你知道,你從木桶里出來的時候才只是個小娃娃嘛,還是個死了的。好,來吧,來個實話實說吧。只要你不 打算干什么壞事,沒有人會傷害你。你叫什么名字?”

“阿勒克·霍浦金斯,先生。阿勒克·詹姆斯·霍浦金斯。”

“好吧,阿勒克,你從哪兒到的這里?”

“從一條貨船上來。這條船??吭谀沁吅訛忱?。我是在那條船上出生的。爸爸一生在這 一帶上上下下做生意。他要我游到這里來,因為你們開過的時候,他要你們這里有人能給開羅的約拿斯·端納先生帶個信,對他說——”

“哦,快說!”

“是的,先生,千真萬確,爸爸他說——”

“哦,你奶奶的!”

大伙兒齊聲大笑,我還想講下去,可是他們打斷了我,不讓我說下去。

“好吧,聽我說,”但維說,“你是嚇怕啦,這才亂說一通。說實話,你是住在一條貨 船上呢,還是這不過是一句謊話?”

“是的,先生,是在一條貨船上。船停泊在河灣的頭上。

不過我并非生在船上的。這是我們第一次行船。”

“這才象話?。∧闵线@兒來是為的什么?是偷東西?”

“不,先生,我不是的——就只是來嘗嘗坐木筏子的滋味兒。孩子們?nèi)枷雵L嘗這滋味 兒?!?/p>

“嗯,這我明白。不過,你躲起來干什么?”

“人家有時候會把孩子們趕走嘛。”

“是這樣。他們有的偷東西嘛。聽我說,要是這回我們放你走,你以后能不再找這樣的 麻煩?”

“我再也不敢了,老板。不信你可以考驗我?!?/p>

“那就好。你離開河岸挺近。你就下水去吧,可你下一回別再干這樣的傻事啦——他媽 的,你這孩子,如果碰到別的木排夫,不把你搞得身上青一塊紫一塊,那才怪呢!”

我不等他們和我親嘴告別,就跳下水去,往岸邊泅去。過了一會兒,杰姆過來的時候, 那只大的木筏子已經(jīng)繞過岸岬不見影子了。我游過去,爬上了小木筏子。又回到了老家,心 里可高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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