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猜測一(2)

白道 作者:王曉方


正是在那次常務(wù)會之后,廖天北向我發(fā)出了“做市長最難的就是不能做自己”的感慨。不過,他還是一直試圖按自己的意圖做市長的,為此他像一部坦克車似的呼呼往前沖,不講規(guī)矩,不講套數(shù),甚至不講人情,為了能做成自己心目中的市長,他連市委常委會也說不參加就不參加,搞得市委書記羅立山不止一次和他拍桌子。黨政一把手的矛盾越來越公開化。

最近兩個人又弄了個半紅臉。那天羅立山下鄉(xiāng)檢查農(nóng)村工作淋了雨,回到東州就感冒了,發(fā)高燒三十九度,并引發(fā)了肺炎,只好住院治療。剛好郭鶴年老父親過生日請了假,廖天北帶著我去醫(yī)院看望羅立山。兩個人一見面就圍繞著東州文化特色的問題戧戧了起來。問題是由羅立山提出來的。當時他的臉頰燒得通紅,但眼睛里仍然閃耀著深不可測的目光。羅立山長著個圓腦袋,五官也是圓的,由于長得胖,臉上幾乎沒有皺紋。給人一種圓熟而親切的感覺,但這只是表面印象,其實他的氣質(zhì)猶如他的目光一樣,于平易近人中透出一種威嚴,讓人不得不敬,又不得不怕。反正羅立山給我的印象就是這樣。他當時提出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問題,就是東州的文化特色是什么?他的結(jié)論是除了重工業(yè)之外,毫無特色可言。羅立山很想去一去重工業(yè)城市傻大憨粗的土腥味。廖天北頗感興趣地問他怎么去。羅立山的神情似乎是在憧憬著什么,我猜測他腦海中肯定浮現(xiàn)出一幅東州城去掉土腥味的美麗畫卷。然而他的神情被突如其來的咳嗽打斷了,一陣咳嗽過后,他上氣不接下氣地描繪了曾經(jīng)觀看西州市國際服裝節(jié)的情景,最后他用非常向往的口氣說:“我們是不是也可以模仿西州市搞一個國際服裝節(jié)?”廖天北聽罷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似的,他是個特立獨行的人,很希望自己管理的城市也能獨樹一幟,因此當即表示反對。理由是,一個沒有文化的城市是沒有底氣和活力的,文化是一個城市的靈魂。既然是靈魂,就一定是原生態(tài)的,跟在別人屁股后面模仿是模仿不出靈魂的。靈魂不可復(fù)制,一定是獨一無二的。羅立山雖然虛弱不堪,但聽到“獨一無二”四個字還是勉強坐了起來,因為這四個字不僅錐心,而且刺耳。他深知廖天北是個只想做一不想為二的人,這讓他時常有一種危機感。每當廖天北冒出這種思想時,他便毫不猶豫地予以反駁。我感覺這應(yīng)該是他維護自身權(quán)威的本能反應(yīng)。此時此刻,他的目光是頑固而執(zhí)著的,盡管他下垂的嘴角掛著微笑,但更像是從面具后面透出來的帶著不自信的傲慢。他滔滔不絕地鋪陳了一番什么是模仿,無非強調(diào)模仿就是最好的學習,然后舉例說明計劃經(jīng)濟是從前蘇聯(lián)模仿來的,市場經(jīng)濟是我們從西方模仿來的,如果沒有模仿,中國會有今天這個局面嗎?此時我正站在窗前,窗外擠滿人的街道上看起來一片空蕩,我看見廖天北的表情就像是被人突然往臉上潑了一瓢冷水似的,我的心驀地懸了起來。原來猶如蟬鳴的耳鳴變成了河面上冰塊相互擠壓的聲響。廖天北反駁的語氣仿佛太陽沖破云層鉆了出來,給人一種穿透感。他用反問的方式對羅立山的觀點一一駁斥,前蘇聯(lián)模仿了誰?西方發(fā)達國家模仿了誰?這些年我們的發(fā)展如果說有什么失誤的話,首當其沖就是模仿。接著他以東州為例現(xiàn)身說法,如果街上的人不是黑頭發(fā)黃皮膚,我甚至都不知道身在何國。然后他鏗鏘有力地說:“模仿出來的東西只能叫贗品,唯有獨創(chuàng)才是唯一的出路。”很顯然,羅立山無法容忍他的觀點,竟然以滿大街都是復(fù)制品為例,拋出了天下文章一大抄的荒謬觀點,強調(diào)當今世界不再是圓的,而是平的,難免東方模仿西方,西方模仿東方,他深信每個人都渴望成為他人,而不是自己,成為他人的唯一途徑就是模仿。整個世界就是相互模仿的結(jié)果。羅立山的觀點深深地刺痛了廖天北,從他翕動的鼻翼看,他情緒有些激動,但他仍然沒有亂陣腳,而且不失時機地強調(diào)道:“正因為如此,我們才不能迷失在模仿中。最起碼在我的任期內(nèi),東州要做自己,要有自己的文化特色?!睜幷撚只氐搅四莻€困惑羅立山的老問題,東州的文化特色是什么?或許是羅立山體力不支,這回他沒有用咄咄逼人的口吻發(fā)問,而是換了一副苦惱的表情。劍拔弩張的氣氛似乎緩和了下來,廖天北顯然已經(jīng)找到了答案,但他不急于說出,而是先闡述了一大堆“一個地方的文化就是一個地方的根”的大道理,他認為東州的根是黑土地,還用啟發(fā)式的語氣問:“老羅,你知道黑土地的魂是什么嗎?”羅立山急于知道答案,他不耐煩地說:“你就別賣關(guān)子了。”廖天北這才興奮地抖出了自己的包袱,他說出的答案,連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別提羅立山了。我感覺羅立山呈現(xiàn)出來的表情就像是腦袋被門擠了似的。也難怪,誰能相信黑土地的魂竟然是大秧歌?但廖天北說得眉飛色舞,給人的感覺他堅信不疑。然而羅立山燒得通紅的大圓臉宛如火熱的太陽突然被烏云遮住了似的,他冷冷地問:“你該不會舉辦秧歌節(jié)吧?”他的語氣像是害了牙疼病,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似的。廖天北的態(tài)度是毋庸置疑的,而且整個人完全陷入一種亢奮的狀態(tài),毫不顧及羅立山大失所望的表情,用一種執(zhí)拗的口吻說:“我就是要用大秧歌吸引金鳳凰?!绷_立山聽罷,流露出的表情就像是醫(yī)生通知他得了絕癥似的,臉上的五官好像是臨時拼湊起來的,扭曲得極其不協(xié)調(diào),我擔心如果廖天北繼續(xù)堅持自己的觀點,他的五官隨時會分崩離析??墒菬o論羅立山如何反對,廖天北就是不妥協(xié)。土得掉渣的大秧歌在羅立山眼里完全是下里巴人,根本算不上文化,更別談登大雅之堂了。因此他氣得咳嗽不止,也絕不同意。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爭得不可開交,誰也不肯讓步,仿佛來自遠方的兩頭怪獸,在藤蔓交織、邃如深淵的林窟里撕扯著、扭打著。我站在旁邊宛若一個嚇呆了的小動物,哆哆嗦嗦地躲在雜草叢中,用驚懼敬畏的目光出神地盯著他們。最后羅立山不得不拋出自己的撒手锏,開常委會。廖天北聽罷,猛然站起身,用鼻子冷哼一聲,抬起眼瞼,帶著嘲諷的冷笑,不以為然地說:“隨你的便!”言罷向我一揮手氣呼呼地拂袖而去。我尷尬地看了一眼羅立山難看的臉色,心里猛然想起“金鴛鴦三宣牙牌令”時,史湘云接的那句:“雙懸日月照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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