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李廣武就真的娶了郭蘭。由于事情太突然,他們甚至沒有一套新婚的鋪蓋。新房就設(shè)在西屋,我把自己的鋪蓋搬走,給他們騰了個地方。那天晚上父親是個局外人,他沒有參加他長子的婚禮,以至于新人要行大禮的時候找不到“高堂”,后來只是互相鞠了一躬。父親很晚才回來,見我搬到東屋,他小聲問我:“這就住下了?”
“住下了,”我笑著說,“他們……結(jié)婚了?!?/p>
父親一聲不吭在炕沿上坐著,后來便吹了燈上炕躺下。大門口的光榮燈映得窗戶紙一片通紅,父親爬起來向窗外望了望,又摸摸索索躺下,黑暗中,父親自言自語說:“這叫什么事兒??!”
第二天李廣武就走了。李廣武走后,我們從別人口中陸續(xù)知道了他娶親的經(jīng)過。
李廣武那天本來是要去吳家油坊,他用架子車推了一麻袋黃豆,走在孫記大車店的時候被人堵住了。區(qū)委會正在擴軍,李廣武提著油瓶進了擴軍會場。會場就在大車店里,南北兩條大炕上坐滿了人,炕洞里劈柴燒得正旺。李廣武看見炕洞正上方有一塊空地方,就坐了過去。他坐了一會兒,大概是覺得炕太熱,就跳到地上站著。炕上的人都悶著頭一聲不響,任憑炕再燙也沒人動地方,屋里的氣氛非常壓抑。李廣武的不安分給會場添了一些生氣,屋里人都對他投以怪異的目光。區(qū)委會的一位女干部清了清嗓子,問李廣武:“怎么樣,你同意了?”
李廣武愣了一下,說:“看看吧?!彼€沒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參軍吧,到咱們自己的隊伍上去,”女干部笑瞇瞇地,“我看你小伙一表人才,將來肯定會有出息?!?/p>
女干部看起來挺順眼,也會說話,李廣武似乎無法拒絕,他挺為難地撓著頭:“要是不同意呢?”
“那就回炕上坐著,”女干部又換了一副面孔,“什么時候同意了再下來?!?/p>
“別,”李廣武沖炕上的人做著怪臉,“別逼我上炕?!?/p>
屋里忽然發(fā)出一陣哄笑。
“你真幽默!”女干部紅了臉,“揀便宜也不看個地方!”
“不就是當(dāng)兵嘛,”李廣武說,“行,把我記上,李廣武,子午川的。”他邊說邊提著油瓶往外走,“我還要去打油呢?!?/p>
“你等一下,”女干部一把拽住李廣武,興奮地沖著外屋喊,“快叫郭會長,第一個小伙出來了,還挺漂亮!”
晚來的李廣武還不知道,那天他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許諾會給他掙來一個媳婦。
后來我看過一份資料,說是在解放戰(zhàn)爭中,共產(chǎn)黨的部隊里每四個兵就有一個是山東人。這個比例是很驚人的,不客氣地說,共產(chǎn)黨的天下簡直就是山東人打下來的。在縱橫數(shù)千公里的國土上,山東人幾乎參與了所有的戰(zhàn)爭。凡是有兵的地方,你總能循著鼻音濃重的“山東腔”,看見山東人的身影。他們身穿黃棉襖,肩扛笨重的步槍,以山東人特有的耐力,去承受戰(zhàn)爭的重壓。這其中就有我哥李廣武。
那天大車店里的擴軍開始并不順利,任區(qū)委會的人磨破了嘴皮子,人們就是一聲不吭。郁悶的場面使區(qū)長大為惱火,他下令把人都請上炕,然后使勁往炕洞里加劈柴。有人熱得受不了,動了,區(qū)委會的人就問:“怎么樣,想通了?”后來誰也不敢動了,屋里彌漫著一股焦糊味兒,但人們都像凝固了一樣,一動不動忍受著火炕的煎熬。參加擴軍的郭蘭先沉不住氣了,她打破沉悶,慷慨激昂地放出話來:誰第一個報名,她就嫁給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子午區(qū)婦救會長扔下一個讓人驚喜的懸賞。郭蘭的決定引起一片騷動,但并沒有招來預(yù)期的反應(yīng)。眼看熱烈的場面又沉寂下去,郭蘭的自尊心似乎受到了傷害,她攏了攏頭發(fā),說:“你們都怎么了,我真的就那么不值?”郭蘭顯然還不知道我的同鄉(xiāng)們的性格,其實在場的人沒有一個會拒絕郭蘭,我敢說,他們心里都癢癢的,但在眾目睽睽之下站出來把郭蘭領(lǐng)回家,除了需要點兒膽量,還得有足夠厚的臉皮。我不是說李廣武就是厚臉皮,如果他知道實情,我想郭蘭就會被別人領(lǐng)走。郭蘭的魯莽反而把事情弄糟了,她極度尷尬地站在眾人面前,像一只在集市上等著出售的羊。婦救會長的沖動并沒持續(xù)多久,據(jù)在場的人說,郭會長嚇得臉都白了,看看她實在頂不住了,另一個女干部借故把她支走了。另據(jù)有人透露,在李廣武之前,其實有人報名,那人是劉家岙的殺驢王。我們都知道殺驢王,上學(xué)放學(xué),經(jīng)常能看見他在村道上招搖,肩上搭著新剝的驢皮,渾身血漬斑斑。他相貌丑陋,身材瘦小,走起路來總是試試探探的,像沒開絆的小雞。殺驢王可不管那一套,據(jù)說他共舉了三次手,但主持會議的女干部眼皮上翻,故意裝作看不見,后來殺驢王一著急,就從炕上站了起來,可緊跟著就站起來兩個壯漢,生生又把他摁在炕上,殺驢王不得伸展,委屈得眼淚汪汪。后來便是提著油瓶的李廣武進來了,他很走運,事后有人感嘆說:滿天一個大雨點子,一不小心砸在李老大頭上!
李廣武確實很幸運,在他走后,村里人都說他十有八九是回不來了,讓一個不知道害怕的人進入槍林彈雨的戰(zhàn)場,那就不僅僅是冒險了。父親是帶著失去兒子的沉痛心情把李廣武送走的,他曾不止一次對我說:你哥能活著回來就好。那時候他老人家完全忘記了自己的夙愿,他對兒子的期望已經(jīng)降到最低點——僅僅是活著回來。
李廣武一去便是四年,四年當(dāng)中我們沒有他任何消息。大規(guī)模戰(zhàn)爭結(jié)束之后,子午山陸續(xù)有人回來了,他們帶回了陣亡者的確切消息和遺物。那個階段父親挺忙碌,經(jīng)常外出打探消息,回來便夸獎?wù)l誰如何精明,因為人家活著回來了。仿佛他匆匆趕過去專為欣賞一個活人。
父親顯然是低估了他的長子,李廣武在春節(jié)后的一天突然回來了。這時候人們才知道他雖然膽子大,但并不魯莽,他小時候的一些事被重新提起,一個能與黃鼬斗法的人肯定有些道行。除了身上多了幾道疤痕,從表面上看李廣武與四年前沒有多大變化。有變化的是我們。李廣武走的時候我是個半大小子,現(xiàn)在我比他高了。還有郭蘭,盡管她與李廣武的故事已經(jīng)成了傳奇(在膠東一帶曾上演過一個小呂劇——《 光榮燈送給誰 》,就是演他們的故事),但就在李廣武回來的當(dāng)天,郭蘭卻搬了出去,因為她不想弄得太尷尬。同樣尷尬的還有我,見到久別的兄長我便有一種負罪感。我想說的是,他畢竟從我們當(dāng)中離開了四年,四年的時間不算太長,但對我來說已經(jīng)足夠了,這期間我從少年到成年,一個不諳世事的中學(xué)生從他獨居的嫂嫂那里知道了女人,知道了生命中另有一些沉重的東西,他珍惜過,也破壞過,他似乎忘記了另一個人的存在,當(dāng)那個人重新出現(xiàn)的時候,他及時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