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慧幾弟兄都走到大廳上去,在那里看得更清楚些。覺英、覺群和覺世也買了些“滴滴金”、“地老鼠”和“神書帶箭”來燃放。
花炮放完,堂屋里的人都散去了。只聽見一片“提轎子”的聲音。覺新和他的三個叔父都坐轎子出去拜客“辭歲”。覺慧還站在大廳上看覺英們?nèi)挤判』ㄅ凇?/p>
在老太爺?shù)姆坷锇卜帕伺谱雷?。這一桌是老太爺、大太太、三太太、四太太四個人(周氏已經(jīng)解下她的素裙,張氏和王氏也解下了她們的大紅裙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陳姨太剛剛脫下了粉紅裙子坐在老太爺旁邊替老太爺看牌,其余各人身邊都立著女傭或婢女,準(zhǔn)備隨時裝煙倒茶。在覺新的房里也擺好了牌桌子,這一桌是瑞玨、淑英、淑華和五太太沈氏。做嫂嫂的瑞玨想讓覺民坐下來,可是覺民推口說有事情,一定不肯打牌,只站在瑞玨后面,看她和了一副牌就走出去了。
覺民并不回到自己的房里,卻往大廳外面走去。他正看見覺慧在天井里替弟弟們?nèi)挤拧吧駮鴰Ъ?。他聽見一聲響,一個發(fā)光的東西直往天上沖,沖過了屋頂在半空中不見了。
覺群和覺世拉住覺慧還要他再放,卻被覺民阻止了。覺民走到覺慧跟前,在他的耳邊低聲說:“我們到姑媽家去?!?/p>
覺慧點點頭,不說什么,就跟著覺民走出去了,并不管覺世在后面大聲叫喚。
大門口,門檐下的燈籠依舊發(fā)出朦朧的紅光,在寒冷的空氣中抖著。大門內(nèi)那個看門的李老頭,坐在那把經(jīng)過了無數(shù)年代的太師椅上面,跟一個坐在對面長板凳上的轎夫談話,看見他們出來,便恭敬地起立,等他們跨過門檻以后,才坐下去。
他們跨出了鐵皮包的門檻,在右面那個石獅子的旁邊,看見了一張黑瘦的臉。暗淡的燈光使他們看不清楚舊仆高升的面孔,他們并不理他,就大步往街心走了。
這個高升在他們家里做了十年的仆人,后來染上鴉片煙癮,偷了老太爺?shù)淖之嬆贸鋈ベu,被發(fā)覺了,送到警察局里關(guān)了一些時候才放出來。他從此四處流浪,靠討飯過活。每逢年節(jié)照例要到舊主人家討幾文賞錢。他因為穿得襤褸不敢走進(jìn)公館,只好躲在大門外,等著一個從前同過事的仆人出來,便央告他進(jìn)去稟報一聲。他的要求并不大,不過是幾角錢,而且是在主人們高興的時候。所以他總是達(dá)到了他的目的。久而久之,這便成為舊例了。這次他也得到了他的賞錢。然而跟往常一樣,他還躲在石獅子旁邊,撫摩著冷冰冰的、但是并不拒絕他的手的石獅子,一面在想象這個時候公館里的情景。他望著走出來的兩個黑影,認(rèn)得這兩位少爺,尤其是三少爺曾經(jīng)躺在他的床上煙燈旁邊聽過他講故事。他感到親切,他想走出去拉住他們講話。但是他看見自己衣服破爛到這個樣子,他的心馬上冷了。他依舊躲在角落里,甚至蹲下來,縮成了一團(tuán),唯恐他們看見他。等到他們?nèi)ミh(yuǎn)了,他才立起來追去看他們的背影。他的眼睛漸漸地模糊了,他再也看不見他們的影子。他癡癡地立在街心,讓寒風(fēng)無情地打擊他的只穿一件破夾衫的瘦弱的身體。他揉了揉潤濕的眼睛,便走了。他回過頭,最后一次看了看石獅子。他走了,他無力地慢慢地走了,一只手捏著舊主人的賞錢,另一只手按住自己的胸膛。
就在這個時候,覺民弟兄在街上大步走著。他們踏過鞭炮的余燼,走過清靜的和熱鬧的街市,走過那些門前燃著一對大得無比的蠟燭的雜貨店,終于走到了張家。在路上他們想到了許多快樂的事情,但是他們卻不曾想到這個叫做高升的人。
張家顯得很冷靜,空空的大廳上燃了一盞煤油掛燈。
這一所并不十分大的公館里分住了三家人家,有三個不同的姓。三家的主人中間有兩個寡婦,只有兩三個成年的男丁。雖然是三家人同住在一個院子里,也沒有熱鬧的氣象,日子過得很清閑,甚至在除夕,也比平時熱鬧不了多少。
在這個公館里張家算是最清靜的,唯一的理由就是沒有男丁,全家就只有母女兩人。琴有一個住在尼姑庵里不?;丶业淖婺浮4送?,一個男仆和一個女傭,都是在這個家里做了十年以上的“老家人”。
他們走進(jìn)里面,張升來招呼了他們。他們走到張?zhí)拇跋孪葐玖艘宦暋肮脣尅?,張?zhí)诶锩娲饝?yīng)了。他們走進(jìn)堂屋的時候,張?zhí)龔姆坷镉鰜?。他們說聲“給姑媽辭歲”,就跪下去行禮。張?zhí)m然口里連聲說“不必”,但已經(jīng)來不及阻止他們了,便帶笑地還了禮。接著琴從她的房里走出來,他們也給她作了揖。張?zhí)屗麄兊剿姆坷锶プ?,李嫂泡好茶端進(jìn)來。
從張?zhí)脑捓?,他們知道克明和覺新已經(jīng)先后來過,坐了片刻就走了。張?zhí)麄冋劻嗽S多話。他們請她回娘家住幾天,她答應(yīng)年初二去,她明天要帶琴到尼姑庵去給琴的祖母拜年。她又說自己喜歡清靜,這次也許住不了幾天,不過可以讓琴多住些時候。這番話更使他們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