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燃燒的法庭(10)

燃燒的法庭 作者:(美)約翰·狄克森·卡爾


史蒂文斯聽著馬克深思熟慮的講述,毫不費力地想到德斯帕德莊園橡木樓梯的平臺,那扇大窗的平臺。平臺的墻上掛著一幅巨大的畫像,地上鋪著浴室防滑墊那么厚的印度地毯,窗楔下放著一張電話桌。史蒂文斯暗自心想,我為何反復(fù)想到電話桌?他想象得出活潑愉快的露西,黑發(fā)斜分到一邊,隱約可見的雀斑,她是那種“派對時尚女郎”。他也能想象出愛迪絲的樣子,比嫂子高一些,棕發(fā),面貌仍然美麗,但皮膚發(fā)干,眼眶開始深陷。她漸漸變得挑剔易惱,而且三句話不離所謂高雅品位。他能夠想象出兩個女人三心二意地為牛奶爭吵(因為那個家庭里不存在所謂摩擦)——而在這整個期間,年輕、好挖苦人的奧戈登手插在口袋里,站在一邊。奧戈登不像馬克,凡事既不緊張又不認(rèn)真。他也是那種擅長在派對上交際的類型……

不過,在史蒂文斯腦子里揮之不去的念頭是,我能不能確定當(dāng)晚我和瑪麗在哪兒?雖然寧愿想不起來,但他知道問題的答案。他們就在這兒,在克里斯彭的小屋里。一周中他們少見地從紐約到這兒小住,但當(dāng)天他就因連續(xù)刊登版權(quán)事宜之事拜訪了《里藤豪斯雜志》的工作人員。他和瑪麗從紐約開車過來后,索性在小屋住下,次日一早才返回紐約。直到兩天后,他才得知邁爾斯的死訊。那個周三的夜晚,他們像平常一樣獨自待在家里,早早上床睡覺。沒錯,當(dāng)晚他們平靜地早早上了床。

這時他聽到馬克繼續(xù)講述起來。

“所以,請容我重復(fù)一遍,牛奶沒問題?!瘪R克看看史蒂文斯,又看看帕丁頓,說,“露西把牛奶端上去,敲了敲邁爾斯的門。她打算把牛奶放在門邊的桌上---就像我之前說的,他一般不會馬上來應(yīng)門---但這次他倒是立刻開了門,親自接過托盤。他看起來已經(jīng)好多了,臉上不再有那種迷茫之情,那種像在找東西,但又不知道自己找什么的表情。(你沒見過他,帕丁頓。他是那種英俊的老紳士,脖子瘦骨嶙峋,有著灰白的胡須和高高的額頭。)當(dāng)晚他甚至換上了一件老式的藍色棉晨衣,白領(lǐng)子,脖子上還圍著塊領(lǐng)巾。

“‘你確定自己沒問題嗎?你知道吧,科伯特小姐出去了,樓下沒人聽你召喚。如果你需要什么,得自己去取。你行嗎?要不然,’愛迪絲說,‘要不然我給亨德森夫人留個條子,讓她回來之后到樓上走廊里坐著,聽候召喚?’

“邁爾斯叔叔說:‘讓她坐到凌晨兩三點嗎,親愛的?簡直是無稽之談!你們?nèi)グ桑視檬媸娣?。要知道,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康復(fù)了?!?

“正在這時,約阿希姆---也就是愛迪絲的貓——在走廊上追著不知道什么東西,繞過邁爾斯腳邊,進入房間里。邁爾斯很喜歡約阿希姆,還說有貓陪他就夠了什么的。他讓我們玩得高興點,然后就關(guān)上了門。這一來,我們都回房換衣服準(zhǔn)備。”

史蒂文斯插嘴問了個毫不相干的問題。

“我記得你告訴我,”他說,“露西假扮成了蒙特斯潘夫人,對嗎?”

“沒錯。她……從表面上看沒錯?!瘪R克答道,這是他整晚第一次露出訝色。他看了看史蒂文斯,又說,“愛迪絲---我也不知她是如何想的---堅稱那是蒙特斯潘夫人。沒準(zhǔn)她覺得有這樣更有范兒?!?

他邪邪一笑,又說:“其實,露西的服裝(她自己親手做的)是照抄畫廊里某張全身像。那是和蒙特斯潘同時代的某位女士的畫像,不過畫中人具體是誰還有待商榷。畫中人臉的大部分和部分肩膀被某種酸性物質(zhì)腐蝕掉了,顯然很多年前就被破壞了。我記得祖父說過,以前曾想過找人修復(fù)它,結(jié)果辦不到。無論如何,雖然看來不起眼,那好像是內(nèi)勒①的真跡,所以一直保存了下來。據(jù)說那是德·布利尼維尼亞侯爵夫人的畫像……見鬼,你到底是怎么了,特德?”

“我猜是餓了,得吃點東西,”史蒂文斯隨口說道,“行了,繼續(xù)講吧。你是說那個十七世紀(jì)的法國毒殺犯?你們?yōu)楹螘兴漠嬒??? 帕丁頓咕噥了兩句,用一貫的費勁姿勢前傾著身體,終于沒忍住,替自己又加了些威士忌。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帕丁頓抬起頭來,說,“你們家族和她之間有久遠的關(guān)系,對嗎?還是說,在遙遠的過去,她和貴家族某位成員之間有什么聯(lián)系?”

馬克不耐煩地說:“沒錯。我不是說過,本家族的姓氏歷經(jīng)變遷和英語化嗎?最早叫德斯普雷斯,是個法國姓。不過,別去管什么侯爵夫人了。我只是想說,露西是從那幅畫上照抄的服飾,親自動手花了三天才做成。

“我們一行三人大約九點三十分離開大宅。露西珠光寶氣,愛迪絲則穿著她的南丁格爾式撐裙,我穿著從城里服裝店買來的衣飾,店員堅稱那是騎士的裝扮。穿起來倒是意外的舒服,從外表完全看不出來。話說回來,男人有機會佩劍的時候,誰能拒絕?我們走向汽車,奧戈登當(dāng)時站在開著燈的門廊上,出口相譏。我們剛開出車道就碰到亨德森,駕福特車剛把亨夫人從火車站接回來。

“舞會沒多大意思。雖然是假面舞會,氣氛也太不熱烈了,參加舞會的人也沒情緒喝得醉醺醺。大部分時間里我都在一邊悶得要死,坐著沒怎么下場,露西倒是跳了很多支舞。我們大概兩點離開舞會。當(dāng)晚月色不錯,幾小時以來我頭一次感到?jīng)鏊褪嫘?。愛迪絲的蕾絲褲---就是她們在裙撐底下穿的那玩意兒---撕破了,所以她一直悶悶不樂,露西倒是一路哼著歌兒。我們回家時,大宅里燈光全都滅了。我把車停進車庫時發(fā)現(xiàn)福特車也在,但奧戈登的別克還沒回來。我把前門鑰匙給了露西,她和愛迪絲先去開門。停好車以后,我站在車道上深深呼吸,這里是我的小天地,我很喜歡。

“突然,我聽到從門廊處傳來愛迪絲的叫喊。我趕快轉(zhuǎn)過彎,跑上階梯,沖進走廊里。露西站在那兒,一手放在燈開關(guān)上,眼睛半沖著天花板,看樣子嚇壞了。

“她對我說:‘我聽到很可怕的聲音。真的聽到了!就在剛剛。’

“走廊相當(dāng)老舊,有時候在晚上難免讓人浮想聯(lián)翩,但當(dāng)時我感到的可不是幻想中的恐懼。我全速跑上樓,還好沒有劍礙手礙腳。樓上的走廊一片黑暗,看起來有些不對。我不是說走廊本身,或者走廊上擺設(shè)的東西不對,而是說走廊里仿佛出現(xiàn)了怪物。你們有過這種感覺嗎---有東西向你慢慢走來,某種不祥的東西?我想你們沒有……

“我正想走過去開燈,忽聽到一陣磕磕碰碰的鑰匙開鎖的聲音。隨后,邁爾斯叔叔房間的門砰然開了一半。房間里射出微弱的燈光,照在邁爾斯叔叔身上,半明半暗。他仍然站著,但身子向前佝僂著,一手捂著肚子,一手扶著門。我能看得到他青筋畢露。他扶著門站在那兒,劇烈地顫抖著,整個身子快要折成兩半。然后,他費力地抬起頭來,鼻梁上全是汗珠,雙眼有平時兩倍大,額頭全濕透了。他每吸一口氣都是撕心裂肺,簡直能聽到空氣嘶啞著進入肺部的聲音。他抬頭看了看,雙目失神。我猜他看到我了,但他開口時并非對我說話。

“他說:‘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再也無法忍受這種痛苦。跟你說,我再也受不了了?!?

“然后,他用法語咕噥著什么。

“我趕快跑上前去,趁他跌倒前扶住他。我把他扶起來---不知為何,他揮舞著手臂,雖抽搐卻盡力激烈地反抗---我把他扶進屋,安置在床上。他盡量看向我,向后仰頭,想看到我,而且……該怎么說呢……想弄清楚我是誰,要從一片迷霧中辨認(rèn)出我。一開始,他像個受驚的小孩般說道:‘不會連你也……’簡言之,這讓我大感震撼。不過,顯然他恢復(fù)了神志,眼神清澈了許多。借著微弱的床頭燈光,他好像總算看清了我的臉,不再像孩子似的掙扎。這瞬間的轉(zhuǎn)變相當(dāng)徹底,我用語言描述不清??傊?,他開始渾渾噩噩地用英語講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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