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只手電筒都亮了;馬斯特斯很警覺,立刻抓住了他下屬的胳膊。
“是拉蒂默小姐。他們都在這里———”
“我知道,”麥克唐納快速地說,“特德之前都告訴我了。今晚我看著他們?!?/p>
“那就不能讓她發(fā)現(xiàn)你在這里。待在這個房間里,我不叫你就別出現(xiàn)。喂,等一下!哈利迪先生!”
哈利迪已經(jīng)跌跌撞撞地出門沖進了黑暗中,不過他又轉(zhuǎn)了回來。他的名字被叫出來的時候,我聽見了麥克唐納嘴里輕微的驚呼和打響指的聲音?!拔覀儽WC五分鐘內(nèi)一定回來,他媽的,”哈利迪吼叫著說,“我們都還在這兒,她一定嚇死了。誰給我個燈光……”
“鎮(zhèn)靜點,”我把我的電筒遞給哈利迪時,馬斯特斯勸告說,“鎮(zhèn)靜,先生,聽著,你最好到前室去,陪著她,就一會兒,不管怎么樣,總之安慰她。但是告訴他們我要那個孩子約瑟夫來見我們,就在這兒,立刻。必要的話,告訴他們我是警察?,F(xiàn)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p>
哈利迪點點頭,沖向走廊另一頭。
“我是個理智的人,”馬斯特斯沉重地對我說,“但我也相信直覺,而直覺告訴我哪里不對勁。很高興我聽到了這個,伯特……你了解的,對不對?那不是鬼魂寫的,房間里某個人在達沃斯身上玩了花招,就像達沃斯原本要在其他人身上玩花招一樣?!?/p>
“對,我應(yīng)該想到這些的,”麥克唐納穩(wěn)重地表示同意,“不過還是有一個大漏洞,有哪個正常人能夠想象達沃斯被假冒的鬼魂寫的字嚇到嗎?根本不可能,長官。然而不管其他東西是不是假冒的,他的恐懼絕對不是,我發(fā)誓。”
馬斯特斯哼了一聲。他來回走了幾步,撞上什么東西,罵了句臟話?!盁艄?,”他吼了起來,“我們需要燈光———我必須告訴你我不喜歡這個。還有這種在黑暗中的談話———”
“稍等一下?!丙溈颂萍{說。他離開了幾秒鐘,電筒光在走廊里閃爍。他帶了一個紙箱回來,里面放了三到四根大蠟燭。“達沃斯剛才就坐在這些房間中的一間里,”他繼續(xù)說道,“出去之前在這里‘休息’。當(dāng)特德和費瑟頓少校點完爐火回來———自然他自己不會去點———他叫他們帶他出去……”他遞給我一個手電筒,“這個肯定是達沃斯的,先生。在蠟燭盒子里找到的,你最好拿著?!?/p>
蠟燭點亮之后雖然仍然昏暗,但至少我們能看見彼此的臉了,而黑暗也不那么讓人害怕。我們又聽見老鼠的聲音。麥克唐納找到了一張磨損了的長桌子,有點像木匠的工作臺,我們便把蠟燭放在上面。他找到的唯一能坐的是一個破舊的藤條箱,給了馬斯特斯。我們站在布滿沙礫的磚石地板上,在一個墻壁被粉刷過的死氣沉沉的廚房里對望。我總算看清楚麥克唐納,是個纖瘦、笨拙的年輕人,已經(jīng)有一點禿頂了。他有一只長鼻子,而且有用拇指和食指拉下嘴唇的習(xí)慣動作。他嚴肅的表情又矛盾地被綠眼睛周圍的眼袋沖淡了許多。這是一張變形了的聰明人的臉。
我仍然很不喜歡這種氛圍,而且轉(zhuǎn)過頭去看了兩次。該死的什么在等著……
馬斯特斯看上去有些心煩,但他還是很系統(tǒng)地在工作。他提起藤條箱,搖了搖,又用腳碾碎了一只跑出來的蜘蛛。然后他在工作臺上坐下來,掏出了筆記本。
“現(xiàn)在,伯特,我們坐下來,一起好好思考,好不好?我們來解開這個假冒的鬼魂書寫之謎?!?/p>
“好的,長官?!?/p>
“那么,”馬斯特斯說,一邊用鉛筆敲打著桌面好似他要召喚什么東西,“現(xiàn)在我們手里有什么?我們有四個神經(jīng)有問題的人。”他那樣子好像是在享受這些字句,仿佛它們是個小小的驚喜?!八膫€神經(jīng)有問題的人,伯特,或者我們把少校排除出去,算三個。我們有叫拉蒂默的年輕人、拉蒂默小姐和老太太本寧女士。奇怪的案子啊,伯特。有不止一種方法可以實施詭計,有字的紙可以是事先寫好的,然后在燈熄滅之前遞到他的手上。紙是誰給他的?”
“實際上,是老費瑟頓,”麥克唐納嚴肅地回答道,“他只是從一個本子上撕了一些下來遞給他。而且,長官(請原諒),如果這樣的話達沃斯根本就不會中招,他應(yīng)該很清楚他自己沒寫那些字啊?!?/p>
“當(dāng)時很暗,”馬斯特斯繼續(xù)尋求解釋,“那些人中的某一個要離開圈子應(yīng)該毫無困難,把準備好的紙帶著,去把桌子推倒———你說過桌子是翻倒的———把那張紙丟在上面,然后再回來?!?/p>
“是———的,”麥克唐納說,同時又在拉他的下嘴唇,“是的,是有可能的,長官。但還是有同樣的問題。如果達沃斯是假冒的,他就會知道這也是假冒的;那么,我再重復(fù)一次,天知道他本人怎么會被這玩意兒嚇到呢?”
“你能不能,”我插話進去說,“你能不能回憶一下,紙上除了‘只剩七天時間’之外還有什么別的嗎?”
“這個我都想了一個星期了,”麥克唐納回答說,伴隨著臉上的一陣痙攣,“我發(fā)誓我想了———但是想不起來。它只在我面前閃了一下,而我看見最后一行的原因是那一行寫得比其他部分都要大,字與字的間距也很大,所以很容易看見。其他還能碰碰運氣的就是:紙上好像有個名字,因為我記得看見了大寫字母。還有,在什么地方,有個詞是埋葬,不過我不能肯定。如果我是你的話,我就再去問問費瑟頓少校?!?/p>
“一個名字,”我重復(fù)道,“還有埋葬這個詞。”我腦子里有一些很恐怖的念頭,因為我很好奇這四個,或三個,神經(jīng)有問題的狂熱信徒,如果他們當(dāng)中有人發(fā)現(xiàn)達沃斯只是個冒牌貨、江湖騙子,會有什么反應(yīng)……
“而且達沃斯,”我又開口說,但沒有提及我那個無形的想象,“達沃斯自己自圓其說,說跟路易斯·普萊格有關(guān),那我們假設(shè)他是沖口說出了一直在他腦海中的某些事。順便問一句,有什么東西或什么人埋在這附近嗎?”
馬斯特斯輕輕笑了起來,連腮幫子都跟著抖動。他白了我一眼,“只有路易斯·普萊格他本人,先生?!?/p>
坦白說我有點生氣了,同時也說明每個人都明白這件事,也知道這里發(fā)生過什么;每個人都在暗示,但沒人給出明確的信息。
“吶,在大英博物館有本書,”馬斯特斯說,“里面有整整一章說這件事。嗯,哈利迪先生沒有給你任何相關(guān)的書籍、包裹或類似的東西嗎?”他看著我的手伸向口袋,那兒有一個我早就忘記了的用褐色紙包的包裹?!班牛瓦@樣。我估計今晚你有足夠的時間把它讀完,先生。你應(yīng)該已經(jīng)猜出來‘瘟疫莊’只是普萊格這個名字比較難聽的另一種說法;這個名字流傳久了,也就這么叫下來,說到底是哪個家伙的惡作劇。呃,他是個出眾的家伙,確實是!”馬斯特斯帶著幾分崇敬說,但他絲毫不受影響?!斑€是讓我們回到事實上來,伯特。今晚這里都發(fā)生了什么?”
當(dāng)我掏出褐色包裹,放在手里掂著重量的同時,麥克唐納快速而準確地開始了敘述。從特德·拉蒂默那兒得到相關(guān)的信息之后,麥克唐納就守在了庭院里———大門是開著的———對此他始終有種罪惡感,覺得是世上最古怪的追蹤。十點半的時候,六個人:達沃斯、約瑟夫、本寧女士、特德·拉蒂默、他姐姐以及少校,進來了。在房間里待了一會兒后(麥克唐納沒有辦法看到里面的情形),特德和費瑟頓少校打開后門,出來為石屋里的活動作準備。
“那鈴呢?”馬斯特斯提醒道,“掛在過道那個?”
“對了!對不起,長官———是的,我看到他們在弄那個的時候感到非常奇怪。特德在達沃斯的指示下,往鈴上粘了一根金屬絲,然后拉著它穿過庭院,最后他爬到一個箱子上把一頭塞進了窗戶里。達沃斯回到這兒的一間房間里,休息之類的,其他人都擠在石屋里忙活,點火點蠟燭、移動家具什么的———我看不見里面的情形———他們還祈禱了。我猜那個鈴是為了警報用的,以防達沃斯覺得什么時候需要幫助。”麥克唐奈酸溜溜地笑了,“最終他們又都回來,達沃斯對他們說他準備好了。他看上去一點都不緊張,不管他在害怕什么,但肯定不是那個。剩下的你們都知道了?!?/p>
馬斯特斯思考了一會兒,然后他站起來。“走吧。我們的哈利迪看上去遇到了一點麻煩,我要把那個靈媒從他們身邊帶走。是的,還要小心地問幾個問題;呃,伯特?你跟我走,不過我不會讓他們看到你……”他看了看我。
我說:“如果你不介意,馬斯特斯,我會在這兒待幾分鐘,看看包裹里都有什么。如果有需要的話就來叫我?!蔽夷贸鲂〉陡顢嗔死K子,馬斯特斯在一旁好奇地看著。
“你,”他尖刻地說,“你的腦袋里在想什么,我能問問嗎?等你最后有了這種直覺的時候,我們都能抓住———”
我拒絕了,說我沒什么主意,并沒完全說實話。馬斯特斯什么也沒說,因為他并不相信我,他把頭轉(zhuǎn)向了麥克唐納。他們走了之后我把大衣領(lǐng)子豎起來,坐在馬斯特斯坐過的藤條箱子上,把包裹放在我面前。我并沒有立刻打開它,而是先點上了我的煙斗。
現(xiàn)在有兩種意見,都很明顯,但是互相矛盾。如果達沃斯沒有被任何假冒的筆仙嚇到,那顯然他是被某種真實、日常、人類的東西驚嚇的,比方說恐嚇,或一些事實的泄露。這也有可能是超自然(雖然我還沒準備好接受這種說法),或者就像馬斯特斯說的,是被刻意的手法所操弄。不管是哪種情況,這力量都傳達了毀滅性的意思,并且由于當(dāng)時特殊的儀式而得到了更好的效果。另一方面,它可能跟這座房子或現(xiàn)在正在進行的事件毫無關(guān)聯(lián)。
這完全只是理論上的猜測,但在我看來,如果達沃斯真的對與這房子有關(guān)的恐嚇感到害怕,他今晚就不會是這樣的表現(xiàn)。他鎮(zhèn)定自若、孤身一人坐在黑暗中,很享受地獨自操弄他的牽線木偶。假如紙上寫的東西真的和瘟疫莊有關(guān),他最有可能做的,應(yīng)該是把它給其他人看。他提到瘟疫莊是因為這對其他人來說很恐怖,對他卻不是。
在這種前提之下,可以看出,矛盾出現(xiàn)了。所有達沃斯的信徒們朦朦朧朧的恐懼都聚集到了這個房子來。他們相信這里有一個世俗的死魂靈必須被驅(qū)除,以免它占據(jù)活人的靈魂。而從本寧女士告訴我們的話里能聽出許多不合理的地方來,招魂術(shù)似乎正在破壞自己的法則;假設(shè)達沃斯只是在用曖昧不明的神諭指示迷惑他們,他完全可以把那些模糊的事情說得再恐怖一些。但是,即便如此,神明并沒有警告達沃斯,今晚會碰上發(fā)了瘋的,完全不信邪的哈利迪。
我看著煙斗吐出的煙圈繞著蠟燭的火焰裊裊上升,整間屋子仿佛都在低語,充滿了不愉快的隱喻。我向身后看了看,然后撕掉了包裹的包裝紙。它是一個厚紙板做的文件夾,可以像書本那樣打開,有紙張窸窸窣窣的聲響。
里面有三樣?xùn)|西:一張折起來的大紙,很薄,而且因為年深日久已經(jīng)發(fā)黃了;一塊小小的剪報;以及一捆用大頁書寫紙寫的信,跟第一張紙一樣古老。最后,因為字跡都已經(jīng)褪色,再加上上面黃色的斑點,更加難以辨認,不過有一份完整的、新一點的版本被折好塞在膠帶下面。
大的那張———我沒敢完全打開它,因為我怕把它撕破了———是一份財產(chǎn)轉(zhuǎn)讓書。開頭的部分有大片的文本露在外面,所以我能看到買賣雙方:托馬斯·弗雷德里克·哈利迪,男,從利昂內(nèi)爾·理查德·莫爾頓,西格雷夫的西格雷夫勛爵處買下房產(chǎn),于一七一一年三月二十三日生效。
剪報上,標題相當(dāng)醒目:“杰出城市人物的自殺”,旁邊有一張發(fā)白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個穿著高領(lǐng)衣服,眼珠突出的年輕人,看上去好像對照相機有點畏懼。詹姆斯·哈利迪律師的照片和克里平醫(yī)師有著可怕的相似。同樣的雙鏡片夾鼻眼鏡,同樣下垂的胡須,同樣膽小的眼神。剪報對他的自殺作了簡短的敘述:他在姑媽本寧女士的家中吞槍自盡;之前他已經(jīng)擔(dān)憂和抑郁了好幾個星期,“看上去總是在房子里找東西”;事件迷霧重重,本寧女士在法庭上兩度崩潰。
我把它放下來,拆開繩子,拿出其他的文件。所有這些折疊著的、泛黃老舊的紙張開頭都寫著:“信件。西格雷夫勛爵致他的地產(chǎn)管家和經(jīng)理人喬治·普萊格,以及回復(fù)。由J.G.哈利迪抄寫,一八七八年十一月七日?!?/p>
就著蕭瑟房間里跳動的火光,我開始閱讀,并不時參閱原件。沒有噪音,可是老房子里總有暗涌;有兩次我感覺有人走進了房間,站在我的背后,越過我的肩頭閱讀著:
特雷比亞德拉別墅
羅馬
1710年10月13日
普萊格:
你的主人(和朋友)病得很重,要寫出一封適宜的信對他來說已很困難,但我請求和命令你,以上帝的名義,告訴我那件可怕事情的真相。昨天J. 托爾弗爵士來了一封信,說我的兄弟查爾斯在家里去世了,而且死于他自己之手。他沒再多說什么,但暗示了某些邪惡的勾當(dāng),之后當(dāng)我想起關(guān)于我們房子的那些說法時,我?guī)缀跻偭?;因為我們的L.女士健康狀況更差,這讓我很傷腦筋,我暫時還不能回家,盡管一個飽學(xué)的醫(yī)生說她可以被治愈。所以我命令你把每件事都告訴我,普萊格,你從孩提時代起就待在我們家了,你父親也是,希望J.托爾弗爵士搞錯了。
相信我,普萊格,現(xiàn)在我更多的是你的朋友而非主人。
西格雷夫
倫敦
1710年11月21日
我的勛爵:
如果上帝愿意讓您和我們大家避開這種不幸,我決不會吝惜言語。事實上我以為它是已經(jīng)過去了的悲劇,而今才明白我錯了,它是現(xiàn)在降臨在我身上疼痛的使命,因為上帝知道我內(nèi)心的罪惡感。我必須告訴你所有,比你問起的還要多,包括大瘟疫時代我父親服務(wù)期間的事情,但那些我會在下文中再說。
關(guān)于我的主人查爾斯之死,我必須告訴你:您知道他從來就是一個安靜而勤奮的孩子,性情甜美,每個人都喜歡他。在他去世前的一個月(他死于九月六日星期四)我確實發(fā)現(xiàn)他變得蒼白而焦慮,但我覺得是我多慮了。他的仆人G. 比頓告訴我他夜里睡不好,而且有一次比頓從他自己的矮床上被叫聲驚醒,發(fā)現(xiàn)他蜷縮在床罩里面,抓著自己的喉嚨好像正處于劇痛之中。但是第二天早上查爾斯大人就統(tǒng)統(tǒng)不記得這些了。
他也不肯佩帶一把劍在身上,但始終還是處在焦慮之中,一直在長外套的口袋里找東西,更加蒼白瘦弱了。更有甚者,他開始喜歡坐在他臥室的窗邊———如您所知,透過那扇窗可以看到房屋后面的庭院———尤其是在黃昏和月亮升起的時候。一次,他忽然在窗邊叫起來,指著一個剛回來的乳酪廠女工,上帝啊,他對我喊著說把她鎖起來,他能夠從她的手和身體上看見傷口。
現(xiàn)在我必須請您回憶一下庭院里的那幢石屋,它由一個涼亭和主屋相連。
石屋已經(jīng)被廢棄了五十年以上,您的父親,以及他的父親給出的理由是:屋子很不幸地被建在污水池之上,什么東西到那兒都會生病。改善是不可能的,也沒有拆掉它的理由,這樣污水池會造成污染;什么食品都不能儲存在那兒,像麥稈、稻谷、燕麥等等。
那時在仆人中有一個年輕人,叫威爾伯特·霍克斯,長得一臉病容,是我們的看門人。他跟其他的仆人處得很不好,甚至不愿意跟他們睡在一起,要求另找一張床給他。(所有這些,請您確信,當(dāng)時我都不知道。)他說他對污水池?zé)o所謂,因為那個地方并沒有臭味;但是我下過命令,仆人不能使用干凈麥稈鋪的床。他們告訴他這是禁止的。然后他說———“那么,每天晚上等愛管閑事的普萊格大人把鑰匙圈掛起來以后,我偷偷去把掛鎖的鑰匙拿下來,然后每天早上,我再在他前面把它掛上去。”
他真的這么做了,當(dāng)時正是雨季,每天都刮大風(fēng)。當(dāng)他們問他睡得怎么樣,床是否舒服的時候,他說:“對,好極了。但你們中的誰晚上跑來逗我,輕輕敲我的門,在房子周圍轉(zhuǎn)悠,還從窗戶往里看?你們以為我會受騙,把你們當(dāng)成愛管閑事的普萊格大人然后把門打開嗎?”
聽到這里他們都開始笑他,說他撒謊,因為整個房子里沒有人有那么高的個子,能夠到那扇窗戶。他們注意到他更蒼白了,而且天黑以后就不愿意跑腿;但他仍睡在那張床鋪上,唯恐別人嘲笑他。
九月的第一個星期到來了,依舊潮濕而多風(fēng),就像我告訴你的,災(zāi)難降臨了:查爾斯大人生了病,開始臥床不起,漢斯·斯隆醫(yī)生親自來給他看病。
九月三日的晚上,仆人們抱怨說,房子里有人,那人好像在黑暗的走廊里觸碰他們。同時,他們還說空氣變得很難呼吸,讓他們覺得惡心。但他們什么也沒看見。
九月五日的晚上,一個叫瑪麗·希爾的女仆在天黑以后被派到倉庫和會計室門口的通道去給天竺葵的花盆澆水,那些石頭花盆就在通道的窗沿上。所以她就那樣走出去———房子的這個部分現(xiàn)在已經(jīng)棄用了———拿著她的蠟燭和水壺,雖然她其實是很害怕的。好幾分鐘以后她都沒有回來,他們覺得不對勁了就開始叫喊,而我自己跑去找她,發(fā)現(xiàn)她失去知覺倒在地上,臉色發(fā)黑。
直到第二天早上她才開始說話(有兩個女人十分必要地一直陪伴著她),她最終告訴我們那是真的,就是,當(dāng)她在給天竺葵澆水的時候,一只手突然出現(xiàn)在她面前的窗柵之間。手是灰色的,瘦得只有皮包骨頭,上面有大塊破裂的傷口。那只手在花叢中微弱地抽動,想要搶奪她手里的蠟燭。此時又出現(xiàn)了另一只手,拿著像是從窗戶邊撿起的斧頭或刀子一類的東西,但對此她不能肯定,因為她也記不起更多的細節(jié)了。
我請求您原諒我寫下這些之后一個晚上,九月六日,發(fā)生的所有事情。凌晨,某個整點的時刻,我們被外面的一陣尖叫聲驚起。我?guī)е謽尯蜔艋\沖了出去,其他人跟在我后面,我們發(fā)現(xiàn)石屋的門從里面閂上了。前一晚睡在那里的霍克斯打開了門,但是我們沒辦法讓他好好開口說話。他只是凄慘地一直重復(fù),別讓它進來,別讓它進來,老天。之后他說,它用斧頭砍劈門閂,想要進來,而且他能看見它的臉。
就是那天晚上(確切地說是凌晨,依照G. 比頓對巡警說的),查爾斯大人在他的床上割斷了自己的喉嚨。我要說的是,以非常慎重的方式,希望您能夠理解,我在他的臉上和身體上發(fā)現(xiàn)的腫脹,在收尸的時候全部消失了……
我發(fā)現(xiàn)我的心臟跳得很厲害,雖然空氣潮濕但我很熱。這些人全都在我之前生活過:坐在窗口的蒼白的年輕人,痛苦地寫下記錄的管家,那個銹跡斑斑而又扭曲的時代,它的陰影又回到了這幢受詛咒的房子。瘋狂的揣想在我腦海里出現(xiàn),我在想現(xiàn)在又是什么糾纏了迪安·哈利迪。
腿上的肌肉因為恐懼而抽筋了,但我還是站了起來,因為我確定有人從走廊走過來,經(jīng)過了我的房門。我只用余光掃到了一眼,所以我跑去確認。窗臺上的石頭花盆呢?它們不在那兒了,雖然我記得曾經(jīng)有過一個,而且走廊是空的。我又折回來,漫無目的地把雙手在大衣上來回揉搓,我在想要不要把馬斯特斯叫來給他看??墒俏淖钟衷僖淮挝宋摇?/p>
……雖然帶著一顆疼痛而猶疑的心,我仍然應(yīng)該盡可能地給上帝這變幻莫測的造物添加一些線索。有一些部分來自我自己的觀察,但大部分來自我的父親,因為那時候我只有十歲,那是大瘟疫時代,一六六五年。
毫無疑問您一定聽人提起過那個時期,因為很多人并沒有離開這個城市,卻依然活了下來。
我的父親是一個虔誠的好人,我們這些孩子都曾經(jīng)聚攏在他身邊,聽他用好聽的聲音朗讀:“你必不怕黑夜的驚駭,或是白日飛的箭;也不怕黑暗中蔓延的瘟疫,或是正午毀滅的毒病。雖有千人仆倒在你左邊,萬人仆倒在你右邊,這災(zāi)卻不得臨近你?!蹦菚r正是八九月份,由于炎熱,這是災(zāi)情最重的兩個月。即便關(guān)上房門,我仍能聽見隔壁房子高高的窗戶里傳出女人的尖叫聲,沖破城市的寂靜。我妹妹和我曾經(jīng)爬到屋頂,從令人眩暈的高度看著炙熱朦朧的天空,煙囪不冒煙,人們在大街中央急行,帶著紅色棍棒的看門人徘徊在門口打了紅十字的房屋門前,那些門上寫著“主啊,請施與同情”。我只看見過瘟疫馬車一次,那天我在夜晚爬出窗戶:它停在附近,更夫敲著鐘對著樓上的窗戶大叫,還有看門人,點燈人高舉著燈籠,而我看見一車布滿傷痕的尸體。我每晚都聽見這馬車的聲響。
然而,這都是以后的事了,下文里我會再說,瘟疫(在圣賈爾斯教區(qū)已經(jīng)爆發(fā))遲遲未到我們這里,以至于人們說它不會來了;但愿就如我父親所說,我們應(yīng)感謝我們的生命。我父親相信神的指示和預(yù)兆,就像其他人是缺少了一點運氣。當(dāng)彗星出現(xiàn),緩慢地燃燒著劃過灰暗的夜空,他投奔了理查德爵士———就是您的祖父———并向他解釋了這一切。(這件事發(fā)生在四月。)
理查德爵士自己的房間,與會計室和倉庫隔開,就是上面提到過的那間石屋。在這里他招待大客戶們:也就是說,冷天里就在屋里烤火,天好時則在樹蔭下乘涼。戴上假發(fā),穿上正式的皮毛禮袍的理查德爵士儀表堂堂,脖子上還掛著金項鏈;對我父親的建議,他一點也沒有介意。
我父親提醒他要小心,他從住在奧爾德斯蓋特大街上的一個荷蘭家庭那里聽來一個說法:就是那間房子要小心維護并且關(guān)閉,不許人出入,直到災(zāi)難緩解。理查德爵士聽了這些,摸著下巴若有所思。因為他有一個感情極好的妻子,馬上就要臨盆了;此外,他們已經(jīng)有女兒瑪格利特和兒子歐文,也就是您的父親。所以他說———他有充分的理由,假如兩星期之內(nèi)瘟疫沒有減弱的跡象,他就會這么做。因為他妻子的關(guān)系,他們不敢輕易離開這里。
您應(yīng)該已經(jīng)知道,瘟疫并沒有減弱;實際上,由于天氣炎熱蚊蟲孳生(雖然所有的鳥類都離開了),疾病反而越來越嚴重了。它重重擊垮了從北邊到霍爾本,從河濱路到艦隊街的區(qū)域,當(dāng)然也包括我們。到處都是四散奔逃的人群,他們把隨身家當(dāng)打成捆扔進馬車,瘋狂地想要離開這個受了傷的城市。他們聚集在市政廳門前,懇求市長發(fā)放健康證明,否則鄰近的市鎮(zhèn)沒有一個會準許他們進入,沒有旅館能讓他們住宿。在有些人的身上它來得很慢,先是疼痛和嘔吐,然后是腫脹和傷痕,或許還有一星期的活頭兒,但最終會在痙攣中死去;對于其他人來說它來得極為迅速,毫無征兆的,他們倒在街頭,并在那里死去。
于是理查德爵士下令關(guān)閉房屋,遣散服務(wù)人員,只留下了必要的仆人。他要求他的兒子和女兒離開,去到漢普頓的莊園,但他們不愿意。在圍墻的包圍下,沒有人需要曝露在外面危險的空氣中;里面供咀嚼之用的藥草也很充足。只有我的父親,他自愿給理查德爵士出國送信。坦白說他應(yīng)該對此覺得幸運,不幸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他遇到了他同父異母的兄弟,路易斯·普萊格。
說實話當(dāng)我寫到這個人時,我覺得很不舒服,他總給我的夢境帶來恐怖感。我只見過他兩到三次。一次他膽大包天地跑來要求見他的兄弟管家;但仆人們知道他是誰,于是都嚇跑了。他抓住了我妹妹,所以當(dāng)我父親看見他時他正扭著她的胳膊,一邊笑一邊告訴她昨天他們在刑場處決了一個人。(您一定已經(jīng)知道他是劊子手的助理,我父親對此感到可怕和羞愧,所以始終沒有告訴理查德爵士。)他并沒有劊子手的勇氣和技能,每次只能站在旁邊……
有些東西我就不包括進來了,那樣做是不應(yīng)該的。
……但我父親說過———如果有一天他有膽量去做任何他想要做的事情,那么,路易斯·普萊格一定不會像尋常人那樣死去,因為他太邪惡了。他長得很矮,臉龐發(fā)腫,有一頭柔軟的頭發(fā),而且總在一邊戴著一頂臟兮兮的帽子。他身上不佩劍,而是帶著一把奇怪的匕首,刀鋒長得就像一把厚斧子,他對此非常驕傲,因為這是他親手所制,他管它叫珍妮。在泰本的刑場上他用它來……
瘟疫到來的時候我們沒有看見他,我知道我父親希望他已經(jīng)死了。八月的一天,我父親出國送信,回來以后他和我母親坐在廚房里———把頭埋在手里。因為他在貝辛赫爾街的一條小巷里看見了兄弟路易斯,他的兄弟正跪在那里用他的武器戳什么東西。他的身邊有一手推車帶著毛皮的動物尸體,都是貓的。(您一定還記得市長和參議院下發(fā)的命令,不得保留疾病感染者所飼養(yǎng)的豬、狗、貓或鴿子;一律殺死,并將特別挑選執(zhí)行者。)
不知道為什么,看見這些字句,我發(fā)現(xiàn)自己也仿佛同意般地點著頭,還說:“沒錯!”我記得我看過那份命令———它鑲著黑邊,張貼在酒館的外面,四周有人竊竊私語。
看到這些,我父親本打算加快腳步繼續(xù)往前走,但路易斯叫住了他,他一邊笑一邊說———怎么,兄弟,你在怕我嗎?那只貓還在翻騰,他踩住它的脖子,在骯臟的小巷里又拖動了幾步。他依然很瘦,很臟,在黃沙席卷的天空背景下,他的帽子仍松松地掛在老地方。我父親問他不害怕嗎,他回答說他有藥物,是從南沃克的一個強大的巫師那里弄來的,能讓他保持免疫。
雖然確實有很多人有藥物,有防瘟疫的藥水,有護身符(所以那些庸醫(yī)才變得那么有錢),他們的性命卻沒有被挽救下來,而是同樣被扔進瘟疫馬車,護身符還掛在脖子上。不過看上去,他卻有魔鬼的庇護,所以在那些瘋狂的日子里他毫發(fā)無傷,甚至因為成天在死人堆里打轉(zhuǎn)而變得更瘋狂。這些事情我都不愿再重復(fù),我只對您說,他變得越來越像瘟疫本身,讓人避之唯恐不及,沒有一家酒館愿意放他進去。
然而,我父親還是小瞧了他。因為自從八月二十一日他來吃過晚餐之后,主人歐文———您的父親———染病了。
理查德爵士也沒有采取預(yù)防措施。他將歐文主人轉(zhuǎn)移到石屋,以防其他人被傳染。理查德爵士把他最好的毛毯鋪在床上,而他自己則在一堆陶瓷金銀中長吁短嘆,心急如焚。(雖然違反命令)大家都同意不要將這件事向政府報告。理查德爵士和我父親前去照料他,同時一位外科醫(yī)生被請來,并被要求發(fā)誓嚴守秘密。
在那個月當(dāng)中,他們都很小心。(我記得幾天以后,理查德爵士的夫人產(chǎn)下了一個男嬰。)霍奇醫(yī)生每天守在歐文主人旁邊,用顫抖的雙手服侍他躺下,放血、灌腸;把他的頭抬起來以防窒息,每次都持續(xù)一個小時。這是最痛苦的一段時間,到了九月一日的那個星期,霍奇醫(yī)生告訴我們說難關(guān)已經(jīng)過去,他會慢慢好轉(zhuǎn)起來。
那天晚上,理查德爵士和他虛弱的妻子以及女兒,都高興得哭了。我們雙膝跪地,感謝上帝。
九月六日的晚上,我父親忽然在午夜驚醒,于是起來到歐文主人那里巡視一番。他手里舉著火把,當(dāng)他穿越庭院時,看見一個男人跪在石屋的門前,手掌扒在門板上。
而里面的理查德爵士以為那是我父親,所以跑來打開了門??墒悄侨僳橎堑卣酒饋?,轉(zhuǎn)過身,我父親發(fā)現(xiàn)他是路易斯·普萊格。他看見路易斯·普萊格在用一種奇怪的方式轉(zhuǎn)動他的脖子。他舉高火把,發(fā)現(xiàn)原來是他的脖子上有一塊巨大的瘟疫傷疤破裂了,甚至就在當(dāng)時,其他的傷疤仍然開始慢慢向臉上彌漫。路易斯·普萊格開始尖叫哭泣。
理查德爵士已經(jīng)打開了門,問這是怎么回事。路易斯·普萊格沒有說話,只是想要沖進屋子里。我父親把火把扔到他的臉上,就像我們對野生動物做的那樣。他在地上翻滾,大叫道———老天啊,兄弟,你要置我于死地嗎?理查德爵士站在那兒嚇傻了,不知道要關(guān)門。我父親也在叫喊———滾回隔離病院去,不然他就用火把點著他的衣服把瘟疫都燒光??陕芬姿埂て杖R格說他們不會收留他,相反他們會詛咒他、辱罵他,沒人愿意再看他的臉,而他終將在貧民窟里死去。我父親不愿理他,突然間他聚集起全身的力氣,把他的匕首對著門擲了過去。理查德爵士立刻關(guān)上了門。
我父親的兄弟開始在庭院里奔跑,我的父親被迫尋求幫助。起碼有六個人舉著火把追著他跑,要把他趕出去,當(dāng)他在前方尖叫著奔跑時,一個人還用火把戳他。最終他們再也聽不見他的聲響,很快他被發(fā)現(xiàn)死在一棵樹下。
他們埋葬了他,樹下整整七英尺的地方,因為假如把他的尸體交給馬車,就會有人知道這個房子里出現(xiàn)了瘟疫,將會有看門人來守衛(wèi);他們也不敢隨便把他的尸體扔到大街上,因為保不準就會有人看見,然后去報告。我父親聽見了他臨死前的呼喊,那聲音劃過整個庭院,說他會回來的,找到一個方法進來,把石屋里的人宰了,就像他宰那些貓;假如他不夠強壯,他就會攫取屋主的靈魂……
歐文主人在那個晚上聽見(或許也看見)了他,就像一只蝙蝠一樣掛在門上,想要用斧頭把門砸開。
因此,我的主人,這就是你向我問起的恐怖而痛苦的故事……
似乎有什么迫使我把目光從紙頁上移開,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邪惡的影像深深植根在這個房間里,讓我覺得自己不在這里,反而置身于十七世紀。但是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站了起來,凝視著這個地方……
庭院里傳來了腳步聲。繼而又有碾壓和摩擦的聲音在走廊里響起。
忽然之間,就好像被人猛拉了一把,走道里的鈴聲響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