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播就像詩……做得好的話,就會像詩……廣播節(jié)目不是“表演”,廣播不屬于演藝界,廣播不會侵犯你,廣播是有一個人發(fā)現(xiàn)某件事情很有意思,所以要講給別人聽。你是在跟某一個人講話,你千萬要記住這一點。
——伊麗莎白·海伊(Elizabeth Hay),
《午夜知音》,八〇頁
打小,我?;孟胱约憾阍谝粋€小紙箱子里,箱壁開一個小洞,讓我偷看外間的世界。我將在里面裝一部電話,這樣既能跟外面說說話,又不需要暴露自己。
多年后當上了播音員,乃發(fā)現(xiàn)這份工作,完美地實現(xiàn)了我的童年幻想。
很多年前,當我還是大學(xué)新鮮人的時候,曾經(jīng)在一個傳說中的廣播電臺打過一陣子工。每周一次,我在前輩主持的音樂節(jié)目里擔任固定來賓,放放老搖滾,講講音樂掌故。那個電臺叫做“中廣青春網(wǎng)”,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播送流行音樂節(jié)目,除了時新的排行榜金曲,也有爵士樂、懷念老歌、另類搖滾和重金屬。那是舶來音樂猶珍罕如沙漠水源的“前網(wǎng)絡(luò)時代”,對求知若渴的樂迷來說,這個頻道便是“大開耳界”的啟蒙之窗了。
那個暑假我在“青春網(wǎng)”接受儲備DJ的訓(xùn)練,學(xué)會操作機關(guān)重重的盤帶機、匣帶機、唱盤、卡座,摸熟了那座滿布按鍵和推鈕的多軌錄音臺,練習剪接、cue歌、墊襯樂、算秒數(shù)。也是在那個時候,我真心愛上了廣播,希望能當一輩子的播音員。
當時真正受用的,并不是學(xué)會怎樣操作那些望之儼然的機具(盡管坐在器械環(huán)伺的錄音室中央自控自播,確有類乎駕駛戰(zhàn)斗機的快感),而是仿佛觸摸到了廣播這門行當?shù)暮诵木瘛?/p>
廣播這個行業(yè),就像小說《午夜知音》里老鳥說的,看似出風頭,其實并不屬于“演藝圈”。播音員的待遇向來菲薄,從來撐不起“演藝圈”最重視的“排場”。或許正因如此,播音員也比較懶于像“演藝圈”的角兒那樣戮力鉆營、廝殺逐利、爭搶版面。電臺的主事者,也往往愿意讓播音員多一點兒自為、任性的空間。很多有意思的事情,便從這樣的空間里冒出來了。
“廣播就像詩,電視像轟動的暢銷小說?!薄≌f里的老鳥如是說。我則覺得,有時候,廣播也很可以是散文。廣播是斗室里的促膝長談,電視則是千萬人前的公開講演。
廣播慣于寂寞,慣于填補那些熱鬧之后的冷清,慣于繞開人多的地方,在荒地里生一堆火,讓不想湊熱鬧的人也有個地方可去。依賴廣播的人,多半也是慣于寂寞的:他們在漫漫長路上開著計程車或貨柜車,在深夜準備期中考,在工廠生產(chǎn)線上重復(fù)著單調(diào)的動作,在冷清的便利商店值大夜班,在檳榔攤包著菁仔。偶爾他們心血來潮,撥電話去叩應(yīng),這時候,播音員這頭的寂寞,便和電話線那頭的寂寞串在一起了。而所有聆聽著的寂寞的耳朵,也都聚精會神地靠在一塊兒了。
當初受DJ訓(xùn)的時候,我那做了幾十年廣播的母親,也是彼時“青春網(wǎng)”的總監(jiān),曾經(jīng)告訴我們這些抱著廣播夢的小毛頭:你面前這支麥克風是公器。你永遠不知道是哪些人在聽你說話、你的話又會帶給他們什么影響,所以,絕對不可以在廣播里宣泄未經(jīng)處理的負面情緒。
于是,廣播也可以是充滿壓抑和暗流的了——盡管我知道母親并不是這個意思。我知道廣播在本質(zhì)上是“一對一”的媒體,然而我從來不曾在腦海中描繪出一個“想象中的完美聽眾”。只是偶爾,我獨坐在播音室,心力交瘁,耳機里只聽到自己疲憊沙啞的聲喉,我便會播送幾首美好得近乎殘酷的歌,并且幻想哪里有哪個聽眾扭開收音機,聽到這一段,不禁開心或悲憤地罵聲臟話。這樣的想象,總是能讓我好過一點。
我的母親十八歲便入行做廣播,父親在電臺工作時和母親相識,兩人戀愛沒幾個月便結(jié)了婚,婚紗照還刊在當年的《廣播月刊》封面上。我有很多童年記憶的場景,都發(fā)生在電臺——精確地說,是在臺北市仁愛路三段五十三號的中廣總部——那幢老樓如今早已被夷平,蓋起了睥睨全臺的豪宅,然而我仍能在記憶中一間間、一層層地把它重建回來。
我記得兒時去電臺,母親在播音室忙著,她的同事招呼著我,從辦公桌抽屜里掏出一則社論剪報,要我念來聽聽,仿佛是要驗證一下我的播音員血統(tǒng)。我也記得盤帶急速退帶到底時,磁帶尾巴一圈圈打在機器上的啪啪聲響,若不伸手輕輕摁停疾轉(zhuǎn)的盤帶,那尾巴最終會被打成碎片,紛飛掉落滿地。
我記得錄音室墻面由一片片打了很多小洞的吸音隔板拼成,墻上掛著一幅幅播音手勢圖解(播音員和錄音工程師隔著玻璃,得靠手勢溝通)。一次我闖進了最大的那間錄音棚,那是錄廣播劇的地方,四散著制作音效的道具,體積最大的是一架可以搬動的木頭樓梯,若有需要,演員便走上走下,踏出回音巨大的腳步聲。
電臺頂上巨大的天線塔,夜以繼日向世界播送著各種各樣的聲音。明明有很多人在那幢樓里進出,記憶中的電臺大廳,卻總是安靜而壓抑,總是空蕩蕩的。仿佛隔音門一關(guān),所有的喜怒哀樂,便都留在那一間間斗室里,而與旁人無干了。
讀著《午夜知音》,幾個人在荒僻的加拿大小鎮(zhèn)電臺偶然交集,各自背負著沉重的故事。這些故事一個疊著一個,終局卻像書中人意欲用錄音機替那冷冽的世界留下一些記錄,最后攔住的,仿佛只是更多的寂寞和荒涼。想起書里的年代,距離兒時的電臺印象并不甚遠。于是便仿佛看到了明滅的ON AIR紅燈,聽見了厚重的吱嘎作響的隔音門,聞到了播音室里一排排老唱片混雜著故紙和塑膠的氣味。
那好像是把我的童年幻想放大了幾千幾萬倍:我從紙箱的小洞往外窺視,只有一望無際的冰原、永夜的天空和遙遠的極光。拿起身邊的電話,卻無人語,只有風聲,間以麋鹿成群踏雪而過的窸窣聲響。
二〇〇八
注:《午夜知音》(Late Nights on Air)是加拿大作家伊麗莎白·海伊(Elizabeth Hay)二○○七年榮獲吉勒文學(xué)獎(Giller Prize)的長篇小說,繁體中文版由遠流出版社發(f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