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朱鎮(zhèn)岳匆匆回到船上,叫船戶過來,借了一套粗布衣服,自己改裝出一個船戶來。上岸走近茅棚,向那老者問道:"草鞋幾文錢一雙?"老者并不抬頭,只望了望朱鎮(zhèn)岳的腳,即隨手拿了一雙,摜在朱鎮(zhèn)岳跟前,答道:"我的草鞋,比旁人打的結(jié)實,一雙足抵兩雙。旁人的賣五文錢一雙,我的要賣八文。你穿過一雙,便知道比買旁人的合算。"朱鎮(zhèn)岳看老者身旁,有一把破了的小杌子,即拿過來坐著。借著套草鞋耽延的時間①問老者道:"看你老人家須發(fā)全白了,精神倒是很好。不知尊庚已有幾旬了?"老者見問,才抬頭望了朱鎮(zhèn)岳一眼,仍低頭結(jié)著草鞋,答道:"老了,不中用了,今年癡長了七十八歲。"朱鎮(zhèn)岳道:"你老人家就是一個人住在這里嗎?"朱鎮(zhèn)岳問這話的時候,已伸著赤腳踏進草鞋。老者且不回答,很注意的向朱鎮(zhèn)岳腳后跟望了幾眼,連忙起身放下結(jié)著的草鞋,對朱鎮(zhèn)岳拱了拱手,笑道:"原來是朱公子來了,輕慢,輕慢。若不是于無意中看出了尊足的傷痕,又幾乎錯過了。"朱鎮(zhèn)岳不由得吃驚問道:"老丈何以看了我腳上的傷痕,便知道我是朱某?"老者哈哈笑道:"老朽特地在這里等候①草鞋上的繩索,照例須買的人臨時結(jié)絆。
公子,豈有不知道的道理?寒舍離此地不遠,就請公子屈駕一臨,如何?"朱鎮(zhèn)岳突然見老者這般舉動,實在有些摸不著頭腦。只得問道:"請問老丈尊姓大名?今日初次和老丈會面,老丈何以知道我會到這里來,先在這里等我?一月以前,在白馬隘地方,刺傷我這腳的,難道就是老丈么?"老者搖頭笑道:"老朽何至刺傷公子,公子如想見那夜在白馬隘和公子交手的人,此時正好隨老朽前去。老朽的姓名,到了寒舍,自然奉告。"朱鎮(zhèn)岳心想:這老人的神情舉止,使人一望便能知道非尋常的老人。在白魚磯和白馬隘所遇的三個人,十九就是這老人的徒弟。也不知他們和我有甚么過不去的事,兩次來找我動手斗不過我,于今卻又改變方法,想引我到他們巢穴里去。雖明知這番若是同去,是免不了又要動干戈的。但這老人既專在這里等我,我就要推諉不去,他也不見得便肯放我過去。徒然示弱于人,于事無益。好在我的金銀已經(jīng)運到了家,我單獨一個人沒有顧慮,不怕遭逢了何等意外。我就跟他去,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思量既定,當下便向老者說道:"自應(yīng)同去拜府,請略等一等,我回船更換了衣服便來。"老者笑道:"就這衣服何妨,我輩豈是世俗的眼睛,??丛谌思业囊路?。就是老朽身上穿的,何嘗不與公子一般。就這樣最好,用不著去更換,耽擱時刻。"朱鎮(zhèn)岳見老者這們說,只得說道:"衣服即算遵命,用不著更換,但是得向船戶招呼一聲,也使他好安心等候我回船。"老者搖手道:"這也可以不必。他們不見公子回船,自知道等候。船上又沒有值錢的細軟,值得如此費周折。"朱鎮(zhèn)岳被說得不好意思,只得毅然答應(yīng)。這老者拍拍身就走,茅棚、草鞋都不顧了。
朱鎮(zhèn)岳跟在后面,覺得老者的腳步甚快,振作起全副精神,才勉強跟上。沒行走一會,天色就昏暗了。幸有星月之光,辨得清道路。朱鎮(zhèn)岳初時以為,老者既說寒舍離此地不遠,至多也不過幾十里路。及至跟著飛走了一夜,走到天光大明,還不見到。朱鎮(zhèn)岳平生用赤腳草鞋,一夜奔馳這們遠的道路,這是第一次。工夫雖來得及,兩只腳底卻走起了好幾個水泡,步步如踏在針氈上,痛徹肺腑。實在忍耐不住了,只好詰問老者道:"老丈說府上離此地不遠,于今已走了一整夜,雖不能計算已行了多少里路,然估量已走得不少了,何以還不見到呢?"老者連連點頭道:"快了,快了,就在前面不遠了。累苦了公子,可在火鋪里歇歇。"老者引朱鎮(zhèn)岳到路旁一家火鋪里,陪朱鎮(zhèn)岳同吃了些充饑的東西。教朱鎮(zhèn)岳伸出兩只腳來,老者含著一口冷水,向腳底噴?了幾口,用手在走起的幾個水泡上,揉擦了一會,帶笑說道:"尊師走路的本領(lǐng)極好,怎不傳給公子?老朽倒不曾留意,此后從容些走罷。"朱鎮(zhèn)岳心想:不錯,我?guī)煾翟鴰彝魈幱螝v,他老人家行路不起灰塵,說是練氣的工夫有了火候,才能如此。我此刻哪里夠得上說有這種本領(lǐng)??催@老者的本領(lǐng),遠在我之上,我此去他若對我有惡意,我如何能對付得了呢?想到這上面不由得就有些害怕起來。忽又轉(zhuǎn)念一想道:"他若果是惡意,我和他同走了一夜,他何時不可動手做我,定要將我引到他家里才下手。"有了這們一轉(zhuǎn)念,心里又覺安了許多。然朱鎮(zhèn)岳是少年好勝的人,因為好勝的一念所驅(qū)使,才肯冒險跟來。于今只走路一端,便賽不過七十八歲的老人,面上如何不覺得慚愧?好在老者行所無事的樣子,開發(fā)了飯食錢,又引朱鎮(zhèn)岳上路。說也奇怪,朱鎮(zhèn)岳兩腳本已痛得寸步難移了,經(jīng)老者一噴水,一揉擦,此時已全不覺得痛苦了,和初上道的一般。老者行走也不似昨夜那般飛也似的快了。
又走了一日,直走到第三日午后,才走到一座?巖陡削的山下。老者指著山上,笑道:"這可真到了寒舍了。"朱鎮(zhèn)岳抬頭看這山,高聳入云,危巖壁立,雖依稀認得出一條樵徑,然一望便能斷定,已經(jīng)多年沒有樵夫行走,荊棘都長滿了。巖石上的青苔光溜溜的,可想像人的腳一踏在上面,必然滑倒下來。幸虧朱鎮(zhèn)岳在陜西的時候,曾上過這般陡峻的山峰,這時施展出工夫來,還不甚覺吃力。老者引著彎彎曲曲的,走到半山中一處山坡里,只見一所石屋,臨巖建筑。石屋的墻根和屋頂,都布滿了藤蘿,遠望好像是一個土埠,看不出是一所房子。石屋周圍,有無數(shù)的參天古木,幽靜到了極處,休說不聞人聲,連禽鳥飛鳴的聲音也沒有,靜悄悄的如禪林古院。朱鎮(zhèn)岳雖是個少年好動的人,然一到了這種清幽的地方,不由得塵襟滌凈,心地頓覺通明,不禁長嘆了一聲道:"好一個清幽所在,真是別有天地非人間。不是老丈這般清高的人,誰能享受這般清幽的勝境?便是我今日能追隨老丈到這里來,也就是三生有幸也。"老者笑道:"公子既歡喜這里清幽,不妨在這里多盤桓些時日。"說著,314上前舉手敲門,即聽得呀的一聲門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