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是真正的天籟，人間的絕響！”李王景無數(shù)次沉浸在回憶里，那真的是獨(dú)一無二，天地間獨(dú)一無二的音律。沒有語言來修飾，只有無盡的贊嘆。

據(jù)說宮柱上雕鏤的蟠龍也流出了眼淚。

據(jù)說天上的流云也停滯住了，只為傾聽這綿長優(yōu)美的琴曲。

據(jù)說李王景此后聽任何樂師演奏任何樂曲都覺得索然無味。

據(jù)說名樂師寧月嫵聽完此曲回家后，就茶飯不思，日漸消瘦。

據(jù)說兮重諾曲終之時，琴弦齊聲崩裂，他吐血難止。

據(jù)說此后再未有人見過兮重諾撫琴。

所有留下的故事，都被“ 據(jù)說”覆蓋著，蒙著淡淡的霧紗，清搖飄逸，模棱兩可。當(dāng)顯德三年盈妃死于一場后宮的悲劇后，聽過天籟一曲的人就都離開了人世。而后兮重諾的那一曲越傳越神，荒誕離譜到兮重諾彈完此曲后便仙飛天外身化太虛。這一曲彈盡了五代奏盡了亂世，我無從去尋覓當(dāng)年這一首曲子的絲毫痕跡，只能從這些斷斷續(xù)續(xù)的傳說里去拼湊一些殘頁。

但在“ 據(jù)說”的后面，并不是沒有留下什么痕跡。

史官李俊業(yè)在撰寫史書時竭力去尋找詞句來描述這一曲天籟，絞盡腦汁到詞絕句窮吐血而亡。

名樂師寧月嫵對她的丈夫說:“ 怎么辦？我愛上了那個名叫兮重諾的少年?！?/p>

李王景開倉放發(fā)官糧，百姓得到了足以維持生活的糧食。

成千上萬的百姓跪倒在王宮的墻外，齊聲高喊“ 萬歲”。各地謝恩的奏折雪片一樣飛到李王景的案幾上。

“ 重諾，這次你以一曲天籟救得天下蒼生，可謂功高濟(jì)世，你可要什么賞賜？”李王景問。

“ 蒼生之福即吾王之福，吾王之福即微民之福。重諾不求賞賜?！?/p>

“ 君無戲言，令行禁止，更不可輕率。孤一言既出，便無偏廢之理。功名利祿，金錢美姬，凡在孤權(quán)力之內(nèi)，你予取予求?！?/p>

“ 王，重諾真的別無所求?！?/p>

“ 兮重諾，孤再說一遍———君無戲言?！?/p>

兮重諾長跪在地，深吸了一口氣:“ 王，重諾真的別無所求，若王真要問重諾要什么賞賜，重諾只求王為微民賜婚?！?/p>

“ 賜婚？！好，凡我唐國內(nèi)的女子，不論名門淑媛，還是小家碧玉，你但說無妨?！?/p>

“ 重諾愿與祁紫霓夫人共結(jié)百年之好。”堅定宏亮的聲音在寬大的唐國王宮里回蕩，余音悠悠，回響耳畔。許多年后我幻想著當(dāng)時的情景，都不能不為祖父從口中吐出每一字時的堅決和力量所折服。面對宿命和詛咒，孱弱的祖父成了兮家男子里最恒毅的斗士。

一旨?xì)J筆，兮重諾和祁紫霓跨越了年齡、世俗和命運(yùn)站到了一起。

在大婚之日，李王景親自來賀喜，并且送了一份厚禮。還有一塊由李王景親筆題寫的“ 禮樂傳家”的匾額。

赤艷的燈火映紅了金陵大半的天空。

金陵祁家從這一天起改為兮姓。

氤氳滿了香馨的洞房被喜艷的紅色湮沒了。穿過了觥籌交錯歡笑嘈雜的兮重諾，走到了滿身紅衫的佳人面前。在紅燭下，他輕輕撩起她的蓋頭，看到珠光寶氣的祁紫霓，嫣然倩笑，光彩動人。

他看著她不由長嘆了口氣。許多年的等待終于走到了這里，滿身的疲憊滿身的傷痕。他抱住她，聽到所有的時光都被她的水眸掩蓋的聲音。

她摻雜著幾絲白發(fā)的綿長青絲在他手里像水一般流淌。而歲月的雕鑿，誰也無力再更改。

“ 重諾，你不該向王說的，你要娶一個已經(jīng)快年過半百的老太婆?！彼臏I水在眼眶里閃動著令人心醉的光彩。

他把唇貼在她被淺霜擦抹過的鬢角上，愈加用力地抱著她。

李王景在回宮的龍輦上，對懷中的盈妃說:“ 兮重諾實在是異于常人?。∷砸话亚購椊^了亂世，又以一場愛情把天下埋葬了。極于情，極于癡，故性入骨髓神化弦上，其琴技也便能鎮(zhèn)服天下無人可及。以生命來揮霍天賦和技藝，歷代琴師中，兮重諾這樣的人，確實罕有，千古奇才??！”

我的哥哥兮南枝許多年后在青樓歌妓鶯鶯的床上聽到了祖父的故事。他想起了兮重諾和祁紫霓，也想起了他自己和戚葬蝶，于是他咬破手指，用鮮血在鶯鶯的羅帕上填了一首詞，名為《相思曲》。

凄凄澀澀期期冷，微微嘆，點(diǎn)點(diǎn)疼。

月吊西廂，夢斷關(guān)河，妝落無痕。

他始終走不出無邊相思的束縛，在他短暫如流光的生命里，他在相思里忐忑徘徊彷徨惆悵。在相思里飛蛾撲火，捕空，沉寂。

其實，兮家每一個男人的命運(yùn)都很容易被串聯(lián)在一起。雖然結(jié)局不同，但都有近似的劫難與苦悶，難言的疼痛。夷芽說: “ 都愛得萬劫不復(fù)。死于非命，頹然落幕。”

但是敢于顛覆兮家族權(quán)的兮重諾，是幸福的。盡管他的幸福無比短暫，但是，他終究還是得到過幸福。

我站在充滿寒意的祠堂里，看著祖父兮重諾的靈牌。他一襲白衣挽起衣袖給我看他的手臂，黑色天仙子早已凋謝。

“ 沾塵，看你的族人們，他們都想沖破詛咒、沖破劫難、沖破宿命，但卻抱著世俗道德不肯釋懷。所以他們生時一身傷痕死后也難脫苦恨?！彼吐晫ξ艺f，“ 沾塵，若想擺脫命運(yùn)的束縛，必要揭穿這世上一切虛偽的面具，以一顆赤子之心面對愛和紅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