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芽把父親滿書架的孔孟道德大學(xué)中庸都扔到了院子里,借著夜風(fēng)付諸一炬。她在火光前跳起了上古的舞蹈。
兮重諾大聲地說:“ 愛恨情仇,倏化云煙;功名利祿,俱為塵土!”
我看著火焰直沖蒼穹,黑色的灰屑漫天飛舞。我聽到夷芽又唱起了那首歌,那首曲調(diào)幽遠(yuǎn)歌詞模糊的上古歌謠。
成群的飛鳥從天際飛來,它們不顧一切地?fù)湎蛉紵幕鹧?。它們在火里掙扎翻滾,把那些還未燒盡的書頁銜了出來,用翅膀撲滅火苗放到地上,然后再轉(zhuǎn)回火里……每一只被燒死的飛鳥,從空中墜向大地時,都會拼命地凄鳴。
那是和夷芽在云夢澤聽到過的一樣的鳴叫。云夢澤里的鬼魂,它們在夷芽身邊一邊舞蹈,一邊尖叫,一邊怪笑。
怏!怏!怏!
怏!怏!怏!
我從靜瀾的井水里看到了一縷蒼白的陽光投射到冷清的長街上。
一個失魂落魄的中年男子抱著一把琵琶,從清蒙的風(fēng)沙里走了出來。
他走到“ 兮府”的大門前,對門口的兮府家丁說他要見兮重諾。
家丁一溜兒小跑穿過門庭廊道直至后院。
兮重諾站在陽光之下,目光停在云端之角。
“ 老爺,外面有人說要見您。”
“ 好的,讓他進(jìn)來?!?/p>
中年男人小心翼翼地抱著琵琶穿過深深宅院,走到兮重諾的身邊。
“ 金陵琴師兮重諾,久仰大名。”他把手中的琵琶遞給了兮重諾。
那是一把受到主人愛惜的樂器?!?金陵寧門姬月嫵”,一行娟美的小篆刻在琴身上,如同一只拂云的鳥雀,嬌秀巧盈。
“ 寧月嫵?!”
“ 不錯。她,是我的夫人。她,要我把這把琵琶交給你?!?/p>
“ 交給我,為什么呢?”
“ 她說 她是你的知音,這天地之間紅塵之中你兮重諾惟一的知音。你的音樂,世上只有她能真切地感到其中的迷惘和凄愴?!?/p>
“ 她說‘ 相識滿天下,知音有幾人?!?/p>
“ 那么,她……她呢?”
“ 她已經(jīng)死了。在你與祁紫霓攜手共度洞房花燭夜時,她死在她的房中。自古以來關(guān)于知音的故事,都莫不過是花落碾作塵的歸宿,她說這是你的悲劇她的悲劇亦是天下樂師的悲劇?!?/p>
兮重諾傷頹無力地嘆息,跪在地上默默將琵琶還給寧月嫵的丈夫。
“ 她錯了,她錯在用一個癡迷樂師的目光來衡量一個平凡的兮重諾的音律?!?/p>
“ 我在用心彈奏,而她,在用耳朵聆聽?!?/p>
“ 天下的人,其實(shí),都能聽懂我的樂曲,都能聽到其中的迷惘和凄愴。我彈琴,便是要讓他們感受我驚悸的靈魂顫邁的心神。若他們感受不到,才是我的失敗?!?/p>
“ 我兮重諾的知音,不應(yīng)是能在曲中聽懂我的心,而是應(yīng)在我心中聽懂我的曲。這無關(guān)陽春白雪下里巴人。這只是,我,一個琴師,夢想中的鄉(xiāng)園。”
他木訥地接過兮重諾捧著的琵琶,蒼白地笑一聲。
“ 那么,她豈不是很可笑很可悲很可憐?”
“ 這是極至的追求,也是追求的極至。她并不可悲可憐。只是她癡迷得太深太世俗了。”
兮重諾一別長安九年,其間除了給兮弱水寫過一封信,便再無音訊。直到晉天福三年秋,尤忘年收到了一封寄自金陵的信箋———兮重諾。陌生的筆跡,熟悉的名字。他要兮弱水———他的兒子去往金陵,他有重要的東西交給他的兒子。
兮弱水帶上母親的淚水和蒼老坐上了去金陵的馬車,去陌生的金陵見他陌生的父親,那個被天下人奉為一代琴神的男人。
趕車的老人對兮弱水說:“ 兮家是金陵的名門大戶。兮家老爺兮重諾是天下知名的琴師,而兮家夫人祁紫霓則是縱橫江浙一帶的名商巧匠,她制作的釵飾在江南一帶久負(fù)盛名,上至王室宗親下到民婦藝姬,無不佩戴祁姬的釵飾?!?/p>
“ 那么,金陵是個怎樣的地方呢?”
“ 金陵,是一個擁有昔日長安帝都的迷醉和奢華,卻沒有昔日長安帝都的宏壯和雍容的地方。那里,有的盡是無窮無盡的聲色犬馬、紙醉金迷,那里讓人醉生夢死散盡千金,那里是瑤池,那里是地獄。”
老人的話讓年少的兮弱水滿懷惶恐又激動難抑。馬車還在塵土飛揚(yáng)的亂世古道上奔跑,而他的心早已飛到了秦淮河上。
在南方讓人醺醉的初秋暖風(fēng)里,兮弱水終于見到了他蒼白憔悴失魂落魄的父親。那時,兮重諾一身素孝,正癡癡地看著躺在木棺里的祁紫霓。
年邁的祁紫霓戰(zhàn)勝了世俗戰(zhàn)勝了自己戰(zhàn)勝了命運(yùn),但還是被年老和疾病拖垮了。身體日復(fù)一日的蒼老,終于使她倒在了病魔的手下。“ 重諾,來世,我還要做你的妻子,但是要做你生命中惟一的女人?!睍x天福三年秋的溫暖午后,她在兮重諾的懷里撒手人寰。
在金陵城外漫草連天的曠野上,兮重諾用油脂和柴草圍住祁紫霓的身體,然后手持火把看著她在熊熊赤焰里銷化成灰。
他對兮弱水說:“ 弱水,我要和她在一起,永生永世,不離不棄。”說罷他就扔掉火把走了進(jìn)去,走進(jìn)了火焰里,站在祁紫霓的身邊。
“ 夷芽,大荒不在了。因?yàn)槟切┱嬲煲獾挠⑿鄱家呀?jīng)死去?!彼舐曊f著奇怪的話語,說給夷芽聽的話語。夷芽坐在閔園偏僻陰冷的荒閣里,但他知道,他所說的每句話,她都能真切地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