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二次去朝鮮,是在停戰(zhàn)協(xié)定簽字以后半個月的光景。
過了一個月,我到開城附近金明珠的村子里去。我仍然住在金明珠的家里。一年不見,金明珠這個孩子長高了。我到他家的時候,沒有看見他。他放學(xué)回來,聽說我來了,放下書包連忙跑到我房里,一見面就用兩只手緊緊握住我的右手,嘴巴笑得閉不攏來。他那一對烏黑的眼珠顯得更亮、更黑了?!爸驹杠娛迨澹阏鎭砹?!”他好像見到了親人一樣。
我用左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帶笑地看看他,說:“你一點也沒有變,只是中國話講得更好了。”
我還是住那間上次住過的側(cè)屋。屋子似乎干凈了些,歪斜的門和窗都修整好了,而且屋里多了一盞電燈。廊上原來有一張立著金明珠父親牌位的供桌現(xiàn)在也撤掉了。此外,就沒有什么改變。院子里開著草花,水井管子仍然立在那個不曾蓄水的小池子旁邊。
金明珠的祖父和祖母身體好像比從前好,看見我,有說有笑,問長問短。金明珠的母親的臉上笑容也多了,不過還是不喜歡講話,走路時,腿上的毛病也看不出來了。
晚上我從連部走回金家,月光照亮了路,我走過田坎的時候,仿佛聞到一陣一陣的稻子香。我看到密密的一片長得很高的水稻,心里非常高興。田里淙淙地流著水,好像小孩們躲在稻子叢中小聲講話一樣。
“志愿軍叔叔?!币粋€年輕的聲音在后面叫我。我馬上聽出來是金明珠的聲音,便站住回過頭看他。他跑到我跟前,拉住我的膀子含笑說:“我趕上你了?!?/p>
“你到哪里去了?”我對他笑笑,問了一句。
“我從李老師家里來。李老師打擺子,我給她送點桃子去?!彼鸬?。
我們一邊走,一邊談話。我向明珠問了些學(xué)校里的事情,他答得很詳細(xì)。他得意地告訴我,學(xué)校剛搬了家,還是志愿軍叔叔們幫忙修建的新房子。(我后來才知道學(xué)校的房子是村里人自己動手修建的,志愿軍不過出了一點人力罷了。)
我們走到明珠家前面那棵大樹底下了。我看見他們家左面那間臨街屋子的門窗打開了兩扇,射出來不太亮的電燈光,三四個孩子立在廊上,身子貼著門窗朝里望。有人在屋里一塊掛在墻上的黑板上面寫粉筆字。我聽見十幾個女人的聲音在念朝鮮文:“我們國家,民主朝鮮,我們國家,人家的國家……”
這是朝鮮小學(xué)國語課本的第一課。女人們念得很高興,老師用手指指黑板,她們跟著念黑板上的粉筆字,念完一段,就有人發(fā)出笑聲。
“你們在做掃盲工作,”我對明珠說。
明珠不見得就懂“掃盲”兩個字的意思,但是他點點頭,說:“停戰(zhàn)了,許多事都做起來了?!?/p>
“你高興嗎?”我問他。
“大家都高興?!彼鸬?。
我朝天空望了望,板門店那面的探照燈光柱不見了,好像天顯得更大、更藍似的??墒俏译[隱約約地聽見了飛機聲。
明珠看見我望著天空不作聲,他好像猜到了我的思想一樣,一邊望天,一邊解釋:“美國飛機還是天天在飛。夜里聽得清楚些?!苯又謫栁遥骸爸驹杠娛迨?,你說美國飛機干嗎還天天飛?不是停戰(zhàn)了嗎?”
“誰知道他們干什么鬼把戲?總不會有好心思的。不過我們也用不著害怕?!蔽液唵蔚卮鸬?。
“志愿軍叔叔說得對,我不怕?!苯鹈髦檎f,“不過我恨美國飛機,玉姬也恨?!?/p>
他提到“玉姬”,我就馬上想起橢圓形臉上短短前劉海下面的一對漆黑的眼睛,我問他:“玉姬呢,怎么沒有看見她?”
“她就要跟她姨媽搬走了。她姨媽不是我們這里的人,是逃難來的?!泵髦榇鸬馈?/p>
“她什么時候走?”我又問一句,我記起來樸玉姬小姑娘是金明珠的好朋友。
“下個月?!泵髦槎潭痰鼗卮?,但是他馬上抓住我的一只手問我:“志愿軍叔叔,你還記得玉姬嗎?”
“我記得她說過她要做個舞蹈演員……”我說,我想想,笑了起來。我仿佛看見樸玉姬輕飄飄地舉起兩只手,偏著頭跳朝鮮舞。
“她做不成演員了,”明珠忽然打斷了我的話,好像生氣的樣子。
“為什么呢?”我詫異地問。
金明珠告訴我:半年前有一天傍晚美國飛機經(jīng)過這里,向村子里投了三個小炸彈,毀了幾間房子,樸玉姬給埋在房子底下,救出來醫(yī)治了兩個月,現(xiàn)在左腳還有毛病。
我很想馬上去看樸玉姬,又覺得晚上去不大方便,我就說:“我們明天去看她?!?/p>
“現(xiàn)在去不去?她姨媽在念書,玉姬在家里,不會睡得這么早,”金明珠慫恿我道。我知道他的心思,我就答應(yīng)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