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這一個現(xiàn)實的世界。覺新和枚少爺?shù)膲羝扑榱?。覺新望了望淑華的鋪滿了歡笑的圓圓臉，他又把眼光掉回來注視枚的沒有血色的面容。他悲憤地低聲說：“枚表弟，你看他們多快樂。我和你卻落在同樣的惡運里面。我還可以說值得。你太年輕了。你為什么也該這樣任人播弄？”

“我看這多半是命。什么都有定數(shù)。爹未嘗沒有他的苦衷。爹雖然固執(zhí)，他總是為我做兒子的著想。只怪我自己福薄。如果我不常生病，爹多半會叫我到你們府上來搭館的?！睆氖邭q青年的口里吐出來這些軟弱的話。他順從地忍受著一個頑固的人的任性，把一切全推給命運，不負一點責(zé)任地輕輕斷送了自己的前程。從這個被蹂躪了多年的年輕的心靈中生不出一點反抗的思想，這使得自稱為無抵抗主義者的覺新也略微感到不滿了。本來已經(jīng)談過了的馮家的親事這時又來刺覺新的心。并不是這個沒有前途的年輕人的幸福或者惡運引起他的過分的關(guān)心，是對另一個人的懷念縈繞著他的心靈。他忽然記起一個人的話：“他一個人很可憐，請你照料照料他?！边@已是一年前的聲音了。說話的人的靈柩還放在那個破舊的古廟里，棺蓋上堆起了厚厚的塵土。但是那溫柔的，比任何琴弦所能發(fā)出的還更溫柔的聲音至今還在他的耳邊飄蕩?，F(xiàn)在事實證明他連她的這個小小的請求也無法滿足了。他眼睜睜地把她送進了棺材，現(xiàn)在卻又被逼著看見她的弟弟去走她走過的路?！稗?，你原諒我?！彼谛睦锬\。眼里包了一眼眶的淚水。枚少爺驚奇地望著他，不知道他為著什么事情掉淚。

“枚表弟，你是真心愿意嗎？下星期就要下定了?！庇X新忽然痛苦地問道。

枚少爺癡呆地望了望覺新，他的臉上并沒有什么特殊的表情。他似乎沒有痛苦。他埋下頭輕輕地答道：“既然爹要我這樣，我也不想違拗他的意思。他年紀大，學(xué)問深，也許不會錯。我想我的身體以后會好一點。”這些話夾雜在淑華們的歌聲中顯得何等無力。

覺新的勇氣立刻消失了。這答話似乎是他不愿意聽的，又似乎是他愿意聽的。他不希望枚說這樣的話，他的心在反抗。他還覺得他對不起亡故的蕙。但是聽見枚的答話，他又覺得這是枚自己情愿的，他不負任何的責(zé)任，而且現(xiàn)在也沒有援助枚的必要了。這些時候他們兩人間的商談都成了廢話。他已經(jīng)知道了這個年輕人的本心。枚在畏懼中還懷著希望，甚至愿意接受那個頑固的父親給他安排下的命運。

“那也好，只要你滿意，我們也放心了?！庇X新放棄了希望似地低聲嘆道。

“也說不上滿意，這不過是聽天安命罷了?！泵渡贍敁u搖頭小聲答道。這并不是謙虛的口氣，他的臉上也沒有笑容。他對這門親事的確沒有表示過滿意。不過他還信任他的父親。他平日偷看的閑書又給他喚起了一個神秘的渴望，這個強烈的渴望不斷地引誘他。

覺新看見枚少爺?shù)谋砬?，他覺得他有點不了解他的這個表弟，他不知道是什么樣的觀念和感情支配著這個年輕人。但是看見一個年輕人孤零零地走著他過去走的那條路，似乎沒有料想到將來會有比他有的更悲慘的結(jié)局，這喚起了他的同情（或者更可以說是憐憫），他鼓起勇氣最后一次努力勸阻枚少爺?shù)溃?/p>

“但是你太年輕，你不應(yīng)該——”

然而他的話被打斷了，又是淑華在大聲說：

“大哥，你們有多少話說不完？你不唱個歌？枚表弟，你也唱一個好不好？”

“我不會，三表姐，我真不會。”枚少爺紅著臉，不好意思地答道。他向著她走過去。

覺新斷念似地噓了一口氣。他惆悵地仰起頭望天。天是那么高，那么高。他呆了一下，忽然聽見覺民在他的耳邊溫和地喚他：“大哥?！庇X民低聲問道：“你在想什么？”

“沒有，我沒有想?！彼麚u搖頭，掩飾地說。

“剛才我在下面想?，F(xiàn)在你在這兒想。我們想的不知道是不是同樣的事情。不過這樣想下去是沒有用的?，F(xiàn)在既然是到花園里來耍，大家就應(yīng)該高興。你看她們不是都高興嗎？”覺民不相信覺新的話，他只顧自己說下去，他的聲音低，除了覺新外別人都聽不清楚，他的臉上現(xiàn)出關(guān)心的表情，這使覺新十分感動。

“但是枚表弟……”覺新痛苦地說，他的意思是：枚表弟并不高興。

“你們一直在談那些事情，他自然不會高興。你等一會兒再看吧。其實他這個人有點特別，高興不高興都是一樣，他在這兒我們就不覺得有他存在一樣。譬如他的親事，我們倒替他干著急，他自己卻好像無所謂?！庇X民說道。

覺新無話可說了，他皺了皺眉頭，說：“我的心空虛得很?！?/p>

覺民詫異地望著他的哥哥，好像在研究覺新似的，他還未答話，淑華卻過來挽住他的手含笑說：“二哥，她們喊你踢毽子去?！?/p>

“踢毽子？我不來。我口渴，我要下去吃茶?！庇X民推辭道。

“又不是在這兒踢！我們也要下去。”淑華答道。她又對覺新說：“大哥，你也下去踢毽子。”

“我沒有工夫踢毽子。今天請佃客，三爸、四爸兩個人忙不過來，我也要出去陪一下。你們好好地陪枚表弟耍。晚上媽請消夜我一定來吃酒?！庇X新匆忙地說，就先走下去了。

“二表哥，快來?！鼻倏吭跈跅U上，左手捏住自己的辮子，揚著頭微笑地在喚覺民，右手向他招著，她又側(cè)過頭去跟蕓和枚講話。

“好，我也去?！庇X民對淑華說。

覺民走到琴的面前。琴正在講話，便停止了，對他說：“二表哥，我們剛剛講好：凡是兩個人單獨談話，不管是誰，都不可以?！?/p>

天空中響起嘹亮的哨子聲，幾只鴿子飛過他們的頭上。樹葉遮住了他們的視線。但是淑華還把頭抬起去望天空，她自語似地說：“飛，飛……”這是無意間說出來的，她瞥見了鴿子的白翅膀。

“飛，三妹，你想飛到天空去嗎？”覺民故意地問道。

“豈但天空，如果我有翅膀，我連天邊也要飛去?！笔缛A沖口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