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父親不狠心的你見過幾個？你想二姐為什么要走？你想蕙表姐是怎樣死的？”淑華爭吵似地大聲說，她仿佛要把一肚皮的悶氣全吐出來。

琴瞅了淑華一眼。枚少爺埋下了頭。蕓也紅了臉。覺民走到淑華身邊，把手搭在她的肩頭，溫和地說：

“三妹，你不要專說這種話。將來的事情哪個曉得？二姐可以回來，三哥也可以回來。社會天天在進步。三爸——”他剛說到這兩個字，忽然機警地說：“媽來了，不要再講這種事情?！彼匆姶洵h(huán)提著一盞風(fēng)雨燈，從山石和芭蕉后面轉(zhuǎn)了出來。

眾人的視線全往門外看去。周氏搖晃著她那個相當(dāng)胖的身體有點吃力地向石階走來，在她后面緊緊跟著瘦長身材的張氏，張氏的腳是放過的，比周氏的腳大一點，走起路來容易些。

“三嬸也來了?！笔缛A詫異地說。

周氏和張氏進了屋里，覺新也來了。周氏含笑地說：“我把三嬸給你們請來了?！?/p>

“好得很，三舅母很少跟我們在一起耍過。不過我們不大懂規(guī)矩，三舅母不要見怪才好?！鼻俳涌跉g迎地說。

“琴姑娘，你怎么這樣客氣？我只怕我們長一輩的人攪在你們中間會打斷你們姊妹的興致。”張氏謙虛地笑道。

“明明是三舅母客氣，三舅母反倒說我客氣！三舅母肯來，我們是求之不得的，大舅母，三舅母，你們請坐吧?！鼻儋r笑道。

“三嬸，今天是媽請客，你要多吃酒，”淑華插嘴說。

覺新吩咐綺霞道：“綺霞，你去喊黃媽把酒燙好拿來?！本_霞答應(yīng)一聲連忙走出去了。

“三弟妹，不要客氣了，請坐下吧。蕓姑娘，琴姑娘，你們也都請坐?！敝苁献尩?。眾人還謙讓一番，后來才坐定了。

周氏嗑著瓜子跟張氏講了兩句話，她看見眾人都現(xiàn)出拘束的樣子，便鼓舞地說：“今天我們只算是‘扮姑姑筵’，大家不要顧什么長輩幼輩，要隨便一點才好。太拘束了，反而沒有意思。”

“是啊，我也覺得要隨便一點才好?！睆埵细胶偷卣f。她又對淑華說道：“三姑娘，你平日興致最好，愛說愛笑，今天不要因為我同你媽在這兒就顯得拘束了。其實我們也喜歡熱鬧的。”

“我們吃菜吧?！敝苁夏闷鹂曜酉虮娙俗尩?。

“大家看，還是大舅母客氣?！鼻倜蜃煨Φ馈?/p>

“大哥，我還怕你不來了，你吃過飯嗎？”淑華帶笑問道。

“飯吃完了，我才走的。我還跟那個姓李的佃客吃了兩杯酒。他們還沒有散。三爸還在跟他們講今年收租的事情。我打起媽的招牌，又說要陪枚表弟，才走出來了?！庇X新紅著臉興奮地說；他回過頭向門外叫了一聲：“酒！”

綺霞和黃媽兩人拿了酒壺進來。黃媽對翠環(huán)說：“翠大姐，你們兩個斟酒。我去端菜?！贝洵h(huán)答應(yīng)一聲從黃媽的手里接過了酒壺，拿著它和綺霞一同到席前去。

周氏看見酒來，便帶笑對琴說：“琴姑娘，你說得有理?，F(xiàn)在就先罰我吃杯酒。過后我還要跟你劃拳?！彼衙媲暗木票似饋砗攘艘淮罂诰啤１娙硕几丫票诺酱竭?。

黃媽端了第一道菜來，就留在這里。第二道菜是張嫂端進來的。她把菜碗交給黃媽，便又出去，菜碗由黃媽端上桌子。翠環(huán)、綺霞兩人拿著酒壺到各人面前去斟酒。

吃了兩道菜，周氏便對琴說：“琴姑娘，現(xiàn)在劃拳好不好？三拳兩勝，三次，每次一杯酒?！?/p>

“我不敢跟大舅母劃，”琴笑著推辭道：“我劃得不好?！?/p>

“我不見得就比你好，我也難得劃拳。”周氏說。

“琴姑娘，你不要客氣了。劃拳不過助興。今天大家高高興興的，你也不要推辭了?！睆埵显谂詣竦?。

“琴姐，做事要痛快，你怕吃酒，我替你吃好不好？”淑華激勵道。

“好，我陪大舅母劃。不過我實在不會吃酒，每次吃半杯吧，大舅母覺得怎樣？”琴望著周氏說。

“也好，就依你?！敝苁蠞M意地答道。她一面又吩咐綺霞和翠環(huán)快把酒斟好。她看見兩人面前的酒杯都斟滿了，便望著琴做了手勢，然后把手放出去，一面叫道：

“五經(jīng)魁首?！?/p>

琴也含笑地放出手去，她叫了一個“四喜”。眾人感到興趣地旁觀著。

她們兩人都劃得不大好，不過琴更差些，她的聲音也不響亮。劃了三下，琴便輸了一拳；接著再劃四下她又輸一拳，便望著酒杯說：“我原說不會劃，現(xiàn)在果然輸了。”

“琴姐，不要多說，快吃酒?！笔缛A催促道。

“第一次不算什么，我也劃得不好?！敝苁细吲d地說。

第二次開始，周氏又勝了一拳。

“琴姐，小心點?！笔缛A提醒道。

“琴妹，我替你劃好不好？”覺新忽然自告奮勇地說。

“不要緊，還是我自己劃?！鼻賻φf。她又把手放出去，劃了七八下她居然勝了一拳，接著她又勝一拳。她快樂地說：“大舅母輸了?！?/p>

“媽吃酒，媽輸了，媽可以多吃一點，”淑華得意地說，“綺霞，給太太斟酒?！?/p>

“三女，你應(yīng)該幫我才是，你怎么倒幫起你琴表姐來了？”周氏喝了半杯酒，帶笑地埋怨淑華道。

“大嫂，你不曉得年輕人總是幫年輕人，”張氏帶了一點感慨地說，她勉強地笑了笑。眾人聽見這句話，都想起遠(yuǎn)在上海的淑英來了，連淑華也呆了一下。

“琴姑娘，這一次你一定贏不了！”周氏連忙用這句話來攪動剛剛靜下去的空氣，她又把手放出去。琴先贏了一拳。周氏也贏一拳。但是最后還是琴得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