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衙門(4)

大河之舞 作者:羅偉章


以后的好幾次訂婚,都是這種情形……

女兒在別人面前笑,張云梅的眉毛就擰成疙瘩,深感羞愧,可要是單獨對她笑,情況就變了,那笑就成了一束動人的火苗。

這時候,張云梅的心被那束火苗烤暖了,她拉住女兒的手說:"這么冷的天,你去哪?秀兒乖啊,秀兒跟我回去啊。"她嘴里噴出的白霧,在風里笑嘻嘻地扭動著身子。

羅秀不愿意回去。羅秀說:"我要去看我的河。"

一條大河,遙遙地來,遠遠地去,怎么就成了你的河?

張云梅的肩膀抖動了一下?;蛟S,在每一個女人的身體里,都淌著一條河。但這條河不是她們的。這條河雖然從她們體內(nèi)流過,卻不屬于她們。女兒卻有一條自己的河。

說不準,這瘋子將來比我有福,張云梅想。

"媽,你說啥?"

張云梅不知道自己把心里的話說出了聲,還以為女兒具有瘋子才有的特異功能。

"我是說,"她這樣回答女兒,"你呀,要是將來好歹嫁個男人,生下個一男半女,當媽的也就丟心落腸了。"

羅秀似乎不知道什么叫男人,卻對"一男半女"很感興趣,好像那是一只香瓜,聞一聞就感到舒服。此時,她把母親的手臂當成了"一男半女",或者說當成了那只香瓜,臉偎在上面,蹭著。被寒風割得相當粗糙的臉,把母親粗糙的衣袖蹭得嚓嚓作響。

母親牽著她往家里走,她順從地跟上了母親的腳步。

"這才像我的女兒。"張云梅說,心里酸酸的。

她心里酸,是因為她覺得,自己牽女兒的這副樣子,很像伴娘把新娘往洞房里牽。

羅杰還在睡,羅疤子已起了床。羅疤子拿著彎刀,出門砍柴。柴還有的是,可他不愿意待在家里。化雪天不能下地,只有去砍柴。半島從整體上說是一塊平壩,卻不是攤開了的那種平整,回龍中學背后,有座名叫雀兒山的土丘,土丘腰部以下,屬于學校,腰部以上屬于半島農(nóng)人,農(nóng)人們在丘上種些胡豆、豌豆,偶爾也點兩片麥苗。柴山主要在靠近中河地界,那里淺丘起伏,砂土較重,不大出莊稼,但馬桑樹、青岡樹,見土就長。半島人的墳林也在那邊,反正死人又不需要種莊稼。

羅疤子出門后,張云梅撩起女兒的褲腿。她沒穿襪子,就是一雙光腳塞在解放鞋里。

那雙腳不僅沒凍壞,還白白嫩嫩的。羅秀也絲毫沒有感冒的跡象。

張云梅長長地嘆息一聲。

羅秀分辨不出母親嘆息的內(nèi)容,只說:"兒子,我兒子幫我。"

母親聽懂了她的意思,她是說,昨天夜里,羅杰用積雪為她暖腳了。

傍墻角的瓷盆里,還有殘存的融雪。

"兒子兒子,他是你弟弟,可不興叫兒子,讓別人聽見了笑話!"

把弟弟叫兒子,是最近這段時間的事情。

張云梅生上火,找雙厚襪子出來,先在火上烤熱了,再給女兒穿上。隨后,她把女兒帶進里屋,問:"來了沒有?"羅秀把嘴唇咬住,不回答。那排整齊的牙齒,就像長在嘴唇上的。

張云梅從枕頭底下取出一根厚實的布帶,說:"來了就戴上。"

羅秀把東西接過來,奮力朝窗外扔去。

窗子是閉著的,那柔軟的東西被碰得撲哧一聲,蔫搭搭地掉在地上,像根廢棄的干糧袋。那真是干糧袋的樣子,花布里面填著柴灰,吸收女人的血水。張云梅把它拾起來,嘴貼近了,吹掉沾在上面的灰土,吹干凈了又往女兒手里遞。

羅秀轉(zhuǎn)過身,從立柜上取過一把剪刀,朝著母親比畫。

張云梅無可奈何地嗔怪女兒:"沒來就沒來,兇巴巴的做啥?你剪吧,剪壞了我懶得給你縫!"

言畢把東西塞回枕頭底下,進伙房做早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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