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瓦爾登湖(7)

瓦爾登湖 作者:(美)亨利·戴維·梭羅


 

在原始狀態(tài)下,每一個家庭都擁有盡可能好的住所,這足以滿足他那粗陋單純的需要,但是我想,可以毫不離譜地說,盡管空中的飛禽有它們的鳥巢,狐貍住在自己的洞穴,野蠻人擁有各自的棚屋,但是,在現(xiàn)代文明社會里,不到一半的人才擁有自己的住所。在文明普及的重鎮(zhèn)和都市,擁有自己住所的人寥寥無幾,其他人則為他們這身最表面的外衣支付年金,以適應難以免卻的寒冬和酷暑,而這筆年金本可以買下整個村莊的印第安棚屋,現(xiàn)在卻弄得他們終身受窮。我無意固執(zhí)地拿租房的劣勢跟擁有住房相比,但是很明顯的事實是,野蠻人擁有住所因其價格非常低廉,而文明人常常租住卻因為他無力購買,并且,長此以往,他連租住都成問題。但是,有人會這樣辯解:可憐的文明人只要付了租金,他就一定可以得到住所,跟印第安棚屋相比,那簡直是宮殿。一筆二十五到一百美元的租金(這是本地水平)就可以讓他享受發(fā)展了幾個世紀的文明成果:闊綽的公寓、潔凈的繪飾和壁紙、拉姆福德壁爐、涂飾的后墻、寬敞的地窖、軟百葉窗、銅質水泵、彈簧鎖具等等便利。但是,為什么所謂享受這些便利的常常是貧窮的文明人,而野蠻人,他們沒有這些,卻是富足的野蠻人?如果斷言文明就是對人類狀況的一種推進——我想也是如此,盡管只有智者才利用了其優(yōu)勢——那就一定要表明,修建更好的住宅并沒有耗費更高的成本。在我看來,物價,就是為了換取這些物品而需要的那部分生命,不管是現(xiàn)時支付,還是最終兌現(xiàn)。這附近的一套普通住房的價格差不多需要八百美金,即便一個勞力不受家庭的拖累,他要攢夠這筆錢也得花上十到十五年的時間——將一個男人一天勞動的經濟價值估為一美金,因為考慮到如果有些人掙得多,而其他人就會掙得少——因此,在他掙得自己的那間“棚屋”時,他勢必已經耗掉了自己大半的生命。如果我們假定,他沒有購房而去租住,這只是在兩害之中做了一個糟糕的選擇。一個野蠻人愿意如此聰明地以這種條件拿自己的棚屋去交換宮殿?

也許有人會推測,我?guī)缀鯇碛卸嘤噘Y財?shù)暮锰帤w結成了一筆防患未然的積蓄,而就個人來說,主要指的是為了支付那筆喪葬費用罷了。但是,人死后或許不需要自我埋葬。然而,這卻道出了文明人跟野蠻人之間的重要區(qū)別,并且,毫無疑問,出于對我們利益的考慮,文明人的生活被規(guī)范為一種制度,個人的生活在極大程度上被它吞噬,如此舉措乃是為了保障族群利益完好無損。但是,我想指出,現(xiàn)今為了維持這種制度的便利而承受了多大損失,同時想表明,我們不必蒙受其害,可能也會確保這些便利而生活。你想說明什么,說那些窮人常常與你同在,或者父親吃了酸葡萄,而孩子的牙齒也酸到了?

“主耶和華說:‘我指著我的永生起誓,你們在以色列中,必不再有用這俗語的因由?!?/p>

看哪,世人都是屬于我的;為父的怎樣屬我,為子的也照樣屬我;犯罪的,他必死亡?!?/p>

我的鄰人,那些康科德的農夫,他們的經濟狀況至少跟別的階層一樣好,當我對他們進行思考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為了真正擁有自己的土地,他們在很大程度上,得苦上二十、三十,甚至四十年。為了得到這些農田,他們常常背上了包袱,要不就拿傭金去購買——我們可以將其勞苦的三分之一視為購房的代價——但是,他們常常卻沒有付清。很明顯,他們承受的這些壓力有時超過了農田的價值,因此,農田本身就成了一個極大的拖累,縱然如此,還是有人會去爭取,照他的說法,他跟這片土地已經相當熟悉。經過詢問土地估價員,我得悉他們對鎮(zhèn)上的十二個人是否沒有負債而擁有了土地也無法即刻說出,這一情況讓我吃驚不小。如果你想了解土地轉手的歷史,得去詢問他們抵押的銀行。真正通過勞動而償付了地價的人非常少,以致周邊的每一個人都知道他是誰,我都懷疑,這樣的人在康科德是否有三個。關于商人的情況,據(jù)說絕大部分,乃至百分之九十七,肯定虧損,其處境跟農夫一樣。說到商人,其中有一個中肯地說,他們大部分損失并非經濟方面的實際虧空,僅僅因為手頭不方便而沒有履約守信,也就是說,真正垮塌的是道德水準,這就讓事情的局面變得更加糟糕。此外,它意味著,甚至上述三個人恐怕也難以挽救自己的靈魂,與那些老老實實的破產者相比,他們陷入了更糟的境地。破產和拒付欠款是一方跳板,我們畸變的文明經此躍上并驅動著它的坐駕跛行,而野蠻人盡管遭受饑饉,卻依舊在那塊密實的厚木板上繼續(xù)前行。然而,這里一年一度的米德爾賽克斯家畜展覽會卻大放光彩,好像農業(yè)這部器械上的每一個樞機都運轉正常似的。

農夫們在費盡氣力解決生計,但是他們采用的卻是一種比問題本身更加復雜的模式。為了弄到鞋帶,他們在牛身上打著主意;為了得到安逸和自由,他們以嫻熟的技巧,用一根游絲設置了機關,但是,及至他們轉身,卻把自己的腿給夾陷了進去。這便是他們貧窮的根源,因為同樣的原因,在野蠻人享受著種種舒適的方面,我們卻都赤貧如洗,盡管我們置身于金山玉海之中。正如查普曼的吟詠——

世人奔競于虛妄之途

汲汲于塵世的通顯

而漠視了無上的幸福

農夫在占有房子的時候,他不但沒有因之更富,相反卻為之更窮,是房子占有了他。正如我所理解,這是摩穆斯對密涅瓦所造房子給予的強有力的質疑,因為她“沒有將房子建造得可以移動,這樣才有可能躲開糟糕的鄰居”。他還可以繼續(xù)質疑,因為我們的房屋是如此一宗笨重的財產,以至于不是我們住在里面,而總是被囚于其間,所能夠躲開的惡鄰也僅僅是我們卑劣的自身。在鎮(zhèn)上,我至少知道那么一兩個家庭,他們始終希望賣了郊區(qū)的房子移居鄉(xiāng)間,但是,幾乎費了一代人的氣力,他們依然無法如愿,看來只有死神能解脫他們。

就算大部分人最終能夠獲得住房,或租房居住,得以領受與之相輔的文明進步,而文明的推進在改善著住房條件的同時,卻沒有提升那些意欲移居其中的人們,它營建了宮殿和園囿,卻難以塑造出帝王和貴胄。如果文明人的追求并不比野蠻人高,如果他們將絕大部分生命只是耗于粗鄙的生活需要和逸樂的追求,那么,憑什么,他們應該擁有比野蠻人更加優(yōu)越的住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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