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葉櫻與魔笛(1)

女生徒 作者:(日)太宰治


櫻花散落,每到這樣的葉櫻時節(jié),我一定會想起 老夫人這么訴說著:

距今三十五年前父親還活著,說起我們一家,母親在七年前我十三歲時就往生,此后便是父親、我和妹妹所組成的三人家庭。

父親在我十八歲、妹妹十六歲的時候到島根縣一個沿海人口兩萬多人的城下?lián)沃袑W(xué)校長,由于剛好沒有租屋,我們便在郊區(qū)靠山處,向離群索居的寺廟借了間獨(dú)立的客廳、兩間房間,一直住到第六年父親轉(zhuǎn)任松江中學(xué)為止。我結(jié)婚是到松江以后的事了,那是二十四歲的秋天,在當(dāng)時算是相當(dāng)晚婚。母親很早就去世,父親又是頑固不寧的學(xué)者氣質(zhì),對世俗的東西根本不屑一顧。我知道只要我人一不在,家里的運(yùn)作全都會停擺,因此就算那時已有很多人來提親,我就是不想舍棄家里嫁到外面去。至少,也要等妹妹身體健朗,我才可以稍微寬心。

妹妹不像我,她非常美麗,頭發(fā)也很長,是個很好、很可愛的孩子,只是身體相當(dāng)孱弱。我們隨父親到城下的第二年春,妹妹十八歲時就死了?,F(xiàn)在我就是要談起當(dāng)時的事。

很早之前妹妹就已經(jīng)不行了,她患有腎結(jié)核這種嚴(yán)重的病。發(fā)現(xiàn)時,兩邊腎臟都已被蟲侵蝕,醫(yī)生明白地告訴父親,妹妹只有百日可活,似乎已經(jīng)束手無策。時間悄悄地過去了,等到第一百天即將來臨時,我們也只能沉默以對。妹妹什么都不知道,特別有精神,雖然整天躺在床上,還是會很開朗地唱歌、談笑、對我撒嬌。再過三四十天,她就要死了,這是很清楚的事實。一想到此,我的胸口梗塞,全身像是被針刺穿般地痛苦難抑,幾乎要發(fā)狂。三月、四月、五月都是如此,我無法忘記五月中旬的那天。

那時原野、山丘一片翠綠,天氣暖得讓人想赤裸著身子。耀眼的翠綠讓我的眼睛一陣刺痛,我手插在腰間,胡思亂想而難過地走在原野小路上。想著、想著,腦子里凈是些痛苦的事,幾乎讓我喘不過氣來。我按捺住痛苦,不停地走著。咚、咚,仿佛由十萬億泥土所發(fā)出的聲響,從春泥地絡(luò)繹不絕地傳來,聲音幽遠(yuǎn),幅員遼闊,好似地獄底巨大的太鼓所發(fā)出的咚咚聲響。我不知道這個可怕的聲音是什么,但只知道自己快要發(fā)瘋了。這時,身體僵硬發(fā)直,突然, 哇 大叫一聲,一個不穩(wěn),砰的跌坐在草原上,當(dāng)下哭了起來。

后來我才知道,那可怕的聲音是日本海大戰(zhàn)中軍艦的大炮聲。在東鄉(xiāng)提督的命令下,為一舉消滅俄國的巴魯奇克艦隊,正在海上猛烈激戰(zhàn)著。剛好這個時候,今年的海軍紀(jì)念日也快要來了。在海岸的城下,城里人大概沒有人未聽過咚咚的大炮聲吧?這事我倒不太清楚,因為光是妹妹的事就讓我受不了,快要發(fā)瘋了,那聲音更讓我覺得像個不吉利的地獄太鼓,使我在綿延無盡的草原上半掩著臉直哭泣著。直到日暮低垂時分,才站起身像是死了似的,漠然地返回寺院。

姐姐 妹妹叫著。妹妹那陣子很虛弱,沒有力氣,她隱約知道自己來日不多,不再像以前那樣對我出些難題,跟我撒嬌。那樣反倒讓我覺得更加難受。

姐姐,這封信何時來的? 我胸口猛然一震,很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已面無血色了。

什么時候來的? 妹妹隨意地問。

我回過神說: 剛剛??!你睡覺時。你邊笑邊睡,于是我把信偷偷放在你枕頭上。你不知道嗎?

啊,我不知道。 妹妹在夜幕低垂的微暗房間里,蒼白而美麗地笑著, 姐姐,我讀了那封信。好奇怪,是我不認(rèn)識的人 會不知道?我很清楚地知道那封信的寄信人是個叫M·T的男人。不,我沒見過他。在五六天前悄悄整理妹妹衣櫥時,在抽屜深處發(fā)現(xiàn)藏有一包用綠色緞帶綁緊的信,雖然知道是不對的,但我還是解開緞帶來看。大約有三十封左右的信,全都是由那個M·T寄來的信。M·T的名字并沒有寫在信的正面,而是很清楚地寫在信里。信的正面,寫有很多女性寄信者的名字,那些全都是妹妹朋友的名字。我和父親做夢都沒想到妹妹會這樣和一個男人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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