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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苦難的補償(1)

荒廢集 作者:陳丹青


 

6月,奧運會開幕式表演團隊移進鳥巢,日夜操練。卻說7月底8月初三場大彩排,雖非正式演出,但總算在數(shù)萬觀眾面前亮相了。此前我已看過多次演練,這三場彩排就跟著記者在后臺混。

午后一點左右,逾萬演職人員開始陸續(xù)進入鳥巢龐大的地下室。男演員幾乎全是大兵,女演員選自軍區(qū)或地方文工團,他們據(jù)不同角色群散在指定點化裝。古代造型分量吃重,兩千多名擊缶漢、八百多名船槳手,面妝尚稱簡單,近兩千名漢儒唐女的濃妝和頭飾,可就麻煩了,平均一位演員由兩位化裝師伺候,再加上另幾場戲的數(shù)千名演員,真是人聲鼎沸,望不到邊。我猜,連資深導演也未必見過這等壯觀的化裝場面。

四點多鐘,面部化裝大致就緒,只見唐女們聳著高高的發(fā)髻,插滿銀簪金飾,穿著T恤、襯衣、牛仔褲、花裙子、球鞋皮鞋舞鞋拖鞋,滿場走動,攜手聊天,或成片坐開,歪斜瞌睡。儒生們的頭頂則豎一先秦士子的筆直頭飾,我叫不出名目,因是壯丁,成排坐著,不許動,唯游目四望走來走去的俏宮女。那二十幾位將要吊上半空的敦煌飛天女渾身環(huán)繞精細的電線,像要執(zhí)行爆破;數(shù)百名古船槳手活脫衙役,仿佛將去捕人;最可憐幾百位活動字模的演員早在一樓大環(huán)廊集結,各自守在兩尺寬窄的模具里,不得動彈,露個腦袋四處張望——觀眾席看去,演員們齊整鮮亮花團錦簇,好精神,就近看他們濃眉厚妝油汗淋淋,十九是農村的孩子臉。飾演要角兒的職業(yè)演員自然標致而嬌貴,另有隔間給他們細細慢慢地弄,我每從門口過,驚鴻一瞥。

六點鐘光景,全場轟然騷動,起立排隊,分片領取戲服。沒待看得仔細,周圍已擠滿古裝人群,數(shù)千幅寬大的裙衣下擺彼此拂動阻礙,響成一片,只聽男女領隊高聲吆喝著,他們排著隊從各個出口涌向一層。一層,是鳥巢巨大的環(huán)型回廊,原已擺滿各場戲目的大小道具,這時各區(qū)小門源源走出千百名演員,鋪排蔓延,頃刻營營嗡嗡像個大蜂房——秦兵黑色,漢儒灰色,唐女分金黃與紅綠三色,槳手藍色,少數(shù)民族和兒童演員五顏六色,太極拳手和終場迎賓的男女少年一律白色。不少洋演員混雜其間,有肥壯的英國風笛手,有半裸體涂上油彩裝扮野人的北歐漢子,有西班牙和南美的盛裝舞者……后來我才看見下半場數(shù)千名演員都在鳥巢外露天候場,一樓早已站滿了。

近七點,從東南西北四個入口向體育場內望望,夏夜黃昏,傾斜高聳的觀眾席已然密密麻麻,人聲如潮。小時候看戲,進場的一瞬最是驚動,但哪里見過這等大場面,此刻演員行將出場,我參與開幕式策劃的初衷與私念,便是等這觀望古人的一刻。

我何以這般好古?所有古裝都為今人改良,偽漢服、偽唐裝、偽敦煌,但眼看一群群寬袍大袖及地長裙的男女迎面走來——聊天、打哈欠、弄手機——我的眼睛愿意相信他們是千百年前的祖先。當年漢高祖唐太宗登基、上朝、出巡,便是成百上千的官兵與宮女逶迤列隊,如我眼前這般?,F(xiàn)在他們散開、聚合,忽然群相坐下,一簇簇巨大的裙裾如花綻開,間中綴滿濃妝的孩子臉和烏黑高聳的發(fā)髻,顫顫微微。宮廷畫師顧愷之和顧閎中日日親見宮中仕女,而后下筆描摹,現(xiàn)在我舉著數(shù)碼相機,只顧倉皇拍攝,這夢游古代的機緣,就是三場大彩排。

開演了。通道口工作人員火急火燎大忙起來:上一場臨近結束時刻,下一場演員陣容早已趁燈光轉換瞬間,魚貫進入,迅速到位,全場大亮時,忽已布列成陣,手舞足蹈了,數(shù)萬觀眾自然是繼續(xù)賞看,不知下場的演員們在東南西北口簡直如決堤洪水般洶涌而出,一通過狹窄的出口即拔腿飛跑,讓道給密匝匝擠擠挨挨即將登場的另一撥演員……漢儒和唐女們下場后紛紛撩起悶熱的古裝,邊跑邊脫,露出裙下的球鞋皮鞋舞鞋拖鞋,負責推送巨型彩柱的紅衣相公們立刻脫去沉重的頭飾,露出孩子兵的亂發(fā),如釋重負開顏憨笑,同時,最后入場的愈千名白衣女孩從不知哪里忽然現(xiàn)身,兩人一排,望不到盡頭,白花花一片步入鳥巢——當這壯觀的奔忙一一行進時,場內音樂激昂洶涌,被海濤般的驚呼和掌聲再三打斷。臨近尾聲,回廊的許多區(qū)域已經(jīng)空曠無人,唯剩下三步一崗的小武警筆直挺立,地下室里,想必數(shù)千下場的演員已在集體卸裝。

從中午到現(xiàn)在,這些從各地招募的逾萬名演員苦等七八小時,上場舞弄不過四五分鐘,便即倉皇退場。擊缶演員訓練了整整十五個月,唐女漢儒也集結至少半年。這些孩子既不能親見整場開幕式,8號當晚又無緣看電視轉播,一位大連小姑娘眉間描著唐代的梅花印,平靜地說:9號一早我們就上車回去了。煩嗎,我問,她像孩子般點頭笑道:煩!

近十點,為避開散場人流,我們提前離開。一出鳥巢,更是人山人海,緊挨著每條街口的每一道警戒線后,是滿滿當當老百姓的臉,有限爆發(fā)的焰火剎那間照亮他們,又復昏暗,但群眾仍然驚呼嘩笑,高舉手機拍攝,毫無希望地希望著,巴望下一柱焰火。他們被隔開得那么遠,幾乎聽不到場內震耳的音樂,可是顯然站了整夜,來自全城、全國的四面八方。回望鳥巢,我想起小時候上海人民廣場入夏支起雜技團大帳篷,買不起票,也不知到哪里買,但孩子們必定扯著爹媽,走去遠遠看看,也開心發(fā)狂。

開幕式轟然鬧過了。我想不到自己會介入這場大游戲,不然,會多一位冷然嘲罵的角色嗎?我對任何競賽沒有感應,從不看體育節(jié)目,現(xiàn)在被要求陳述感受,寫什么呢?

團隊的老少成員均已相熟,贊美他們,可能與贊美開幕式是一回事。非公開排練時,我即一掃紙上談兵階段的疑慮,認定這會是一場壯觀的演出,但回想年來無數(shù)次會議,當初一籌莫展時遭遇的所有創(chuàng)作疑難,仍然有待清理,然而很難表達——我雖在局內,時常置身事外地看,事不關己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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