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童搖著一柄墨書白紙扇,邁著悠閑的步子上了“七曜樓”。
她將車馬留在幾十步外的小巷里,一身青衣書生的裝束,身后也沒有隨從。這樣出門在開封豪富人家看來簡直不可思議。開封地方富庶,黃河水道上舟船往來不絕,江北的貨物交通約有三成要從開封經(jīng)過,是以商家眾多,黃金白銀斗進斗出,名門富豪比比皆是。豪門之間又有爭雄斗富的風氣,更以此巴結蒙古權貴,出門的派頭一個更比一個威風,隨從數(shù)十人,前呼后擁,上張綢傘,下乘駿馬,家人吆喝開道在前,西域請來的馬師護衛(wèi)緊隨在身后,幾十丈以外行人避之惟恐不及。元初所謂“南人”為末品,居蒙古色目人之后的情景早已不復見聞。而謝童所掌握的謝家在開封豪門中數(shù)一數(shù)二,她本人又聰明善賈,謝家在開封的聲勢一年大過一年,銀窖里的銀磚多得可以砌出一面大墻來。她本人也有了“天落銀”的稱號,說她賺錢是不需要自己動手,只等天上往下掉就好了。
可是謝童卻素來衣著素淡,不求排場。她行蹤不定,真正知道她底細的人一個也沒有,“謝公子”這個名號卻是擲地有聲的。她本人文秀典雅,精于經(jīng)論又通曉詩詞,更兼家勢雄厚,于是有意和謝家結親的名門閨秀數(shù)不勝數(shù)。謝童一襲男兒裝束,卻是傷過很多閨閣女子的心。
她悄悄踏進大門,也不言語,隨手抱拳給眾人行禮。此時正值午時,樓下雜坐飲酒的人不少,見她進來,居然有七八成都慌慌張張地站起來答禮。謝童淺淺地笑著,還沒等那些人說話,她已經(jīng)搖著扇子上了二樓雅座。
“真是謝公子??!名不虛傳,果真名不虛傳!”一個當鋪的老朝奉碰巧在樓下用飯,瞪著一對昏花的老眼贊嘆不已。
旁邊跟著的小伙計見他看一個男人,還是口水要掉進碗里的樣子,不由得大為詫異,小心地問道:“先生,那公子是誰啊?”
話音還沒有落,只見老朝奉忽的跳了起來,揪著小伙計的衣領喝道:“呆子,謝公子這個財神爺在這里,你還不去告訴掌柜的知道。掌柜的朝思暮想,就是要見謝公子一面,難道你不知道怎的?”
看著老朝奉兇神惡煞的樣子,小伙計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道:“不過出來的時候,翠兒說掌柜的要服侍六夫人洗澡,我可不敢闖進去喊他。”
“你不敢,你以為我敢么?”老朝奉話沒說完,已經(jīng)胡亂地擦起了嘴,胡子上還掛著油星就準備往樓上跑。
“先生,你和我一起去可好?”小伙計怯生生地拉著他問道。
“不,不去,我不去,”老朝奉臉上掛著有點癡呆的笑容,腦袋搖得和搖鼓一般,“我要上樓再去瞻仰瞻仰謝公子的風采!”
小伙計無可奈何地看著老朝奉和一大幫人一起樂顛顛地往樓上竄,一邊還聽他念叨:“名不虛傳,名不虛傳,今日要好好看看,好好看看……”
他只得趕緊往掌柜的家里去,心里還忐忑不安,不知道打攪了掌柜的和六夫人戲水的雅興會不會遭狗血淋頭的一頓臭罵。而此時和他一起往外面跑的小伙計居然有十多個,剩下的十有八九都在往樓上擁。人分作兩撥兒離去,一樓頓時空了。把小伙計看得目瞪口呆。
謝童扯著袍擺,撿了張向陽的桌子坐下。中午時分,二樓的雅座盡是空著的,卻是一樓的人紛紛擁上,把座位幾乎占滿了。謝童不以為意,在四周一片銅鈴大眼下不動聲色地喝茶,樓上的氣氛說不出的古怪。她喝茶很講究,別人都是現(xiàn)上熱茶,她到這里,不用吩咐,伙計已經(jīng)小心翼翼地上了溫熱的山泉水和茶葉,外帶一只紅泥小爐和一套精致的薄胎瓷茶具。謝童優(yōu)雅的燒上泉水,以八成開的水燙了杯子和茶海,取一只紫砂小壺,掂量著撮上一點茶葉,加水加蓋悶上一小會兒,篩去茶葉,將碧青的茶水在茶海中涼了片刻,這才開始自斟自飲。
這一串動作約莫是兩炷香的功夫,她一舉一動,都引得周圍的人群里發(fā)出低低的驚嘆,無數(shù)目光都匯集在她纖纖的十指上。多虧謝童見慣了這種場面,不但能夠忍著不笑,還能抽空對周圍微微點頭。每次點頭,驚嘆聲自然又大了些。
茶飲到一半,樓下隆隆的聲音從遠處而來,第一輛馬車已經(jīng)到了。駿馬急煞在門前,一個穿?字紋湖綢大襖的胖漢氣喘吁吁地奔上樓來,胖漢在樓梯附近瞇起精光四射的小眼,一瞥之下就看定了謝童的位置,急忙正正帽子,拉扯拉扯大襖,一溜小步兒跑到謝童桌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