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我還沒到13歲生日的時候，在一個毫不特殊的日子里，他送了我一輛自行車。嶄新的，不是他曾經(jīng)用過的，不曾屬于別人，從一開始就屬于我。他讓我騎著它上學(xué)放學(xué)。我們剛搬到南城，爸媽忙于新的工作，再也無暇接送我往返學(xué)校。等到后來我爸有了他自己的小車，我才知道，其實他送我那輛新的自行車，并非考慮到一個兒子想要得到對某種東西專屬的獨立的擁有感，而是因為他需要用他的車去為工作奔波，而不是接送他的兒子上學(xué)放學(xué)，他給我自由，只不過是因為他想要自由。

第一天從學(xué)?；貋淼穆飞希揖陀龅搅硕寡?。豆芽其實不叫豆芽，而是叫曾巧巧，只不過長得瘦瘦小小的，我喊她豆芽，她不服氣就要叫我豆苗。

那時她還沒有自行車，留著一頭清爽的短發(fā)，穿著干凈的校服裙，還有一雙潔白的襪子，捧著一瓶汽水跟她的朋友邊走邊喝。那是我第一次騎車放學(xué)，快到校門的時候路上學(xué)生很多，其中就有豆芽。她在我駛向她之前剛好喝了一大口汽水，然后鼓著腮幫子瞪大眼睛看著有點兒失控沖她而來的我和我的自行車，完全沒有一點兒反應(yīng)，全然沒有要躲開的意思，就是這樣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用鼻音哼哼代替了尖叫——她的嘴里還含著那口汽水，在我剎車并單腳落地及時把車停下的時候，她沒有受驚過度把汽水全噴在我臉上，現(xiàn)在想想真是走運。我輕輕地說了聲對不起。她仍然含著那口汽水，又哼哼了兩聲，不知是埋怨還是客套話，總之她的朋友過來把她拉走，在她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我聽見了很響亮的吞咽聲。那孩子，這時才一口氣把那口汽水給咽了下去。后來我問她為什么不躲開，她笑笑說，我也不知道。

有一天早上，我的自行車出了毛病，眼看著上課要遲到了，萬不得已讓爸爸捎我一段。他一般是不會載我們上課或者上班的，因為那個時間正好是別人也都趕著出門的時間，要是送了我們，就會少載好幾個顧客。因為這樣的慣例，以至于我一上車他便下意識地按下了計程表。

“你的車怎么了？”他從后視鏡里瞄了我一眼又迅速地移開。

“好像是鏈子掉了?！蔽易饋?，“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昨天還好好的，今天沒走兩步就壞了，怎么蹬也不走……”

“我靠！你看著點兒啊！”他搖下車窗，沖著外面搶先過道超車的公車大吼一句，我一聽還以為他在說我，“你以為整條馬路都是你的么！哪有人這么開車的……剛剛差一點就擦上了……如果這個車是我自己的，我肯定不會這么讓著你……”

我爸最想要的，就是擁有一輛自己的車。不僅車，他還恨不得連所有的馬路都是他的。我說過，在我爸的世界里，所有的道路都是單行道，這樣的他開著出租車穿梭在這個忙碌的城市，根本找不到一條如他所愿的馬路。他不能相信紅燈時竟然允許車輛右轉(zhuǎn)。他不能接受一個路口的交通燈在變綠的時候不分方向，同時允許雙向的車輛向左向右直走一起瓜分這段綠燈時間，把整個路口活生生地變成一個正在搓牌的麻將桌。他不能忍受原本走在右拐車道的汽車突然之間改打左燈然后直直地在他面前轉(zhuǎn)到左拐車道。他會在開車的時候按捺不住長久地按著喇叭，或者直接破口大罵，拍打方向盤。對于駕車時遇到的一切，他永遠(yuǎn)不會找不到抱怨的內(nèi)容，而坐在車上的我們，也慢慢從一開始的附和，變得越來越只是傾聽甚至充耳不聞。因為我們知道，他越來越少提及的工作上的煩惱，都化作一股怨氣一股腦兒地發(fā)泄在那些捉弄他的交通燈和搶占他車道的汽車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