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了中學的豹一逢人就說他有未婚妻，這反而讓別人看不起他?？伤救藚s好長時間渾然不知。這期間，他自以為給自己臉上貼了金，雖一無所長卻揚揚得意。

他一天到晚害怕別人會嘲笑他。這種恐懼感像牛皮癬一樣在他的身體上擴散著。他始終都在用過分的孤獨感怯生生地觀察著周圍的事物。這種少年獨有的虛榮心，讓他比別人更需要往自己臉上貼金。何況中學入學考試時他的自尊心曾受到過致命的傷害。

雖然還是個孩子，但他也覺得入學考試是對自己人生的一個測試，所以他走進考場時心情異常地興奮。沒想到由于過于興奮，忽然想小便?？季磉€沒答完，不能出去。他也想過給監(jiān)考的老師說明一下情況，請老師允許他考試途中去一趟廁所，可他實在說不出口。豹一始終認為人和人是不一樣的，自己是不能提那種要求的孩子。尿?qū)嵲谑潜锊蛔×?，他甚至想把沒有答完的卷子交上去離開考場。但這樣一來，他就考不上中學了。他用手捂住小肚子堅持著。他心神不寧，連試卷提的是什么問題都弄不清楚。他伏在答題紙上，敲著自己的腦袋對自己說，這可不行！這時他忽然覺得小肚子沒了感覺。接著是一陣從未體驗過的快意向他襲來。那種快意甚至讓他感到有些害怕。他想忍住，但隨之就在心里對自己說，唉——隨它去吧！他尿了褲子，尿從褲襠流到了地板上。接下來，他急急忙忙地寫答案，然后把答卷面朝下扣到桌子上，慌慌張張地想要離開考場。結(jié)果答卷被帶到了地板上，弄得答卷上都是尿。

考試時，小孩子被關(guān)在考場里三個小時，憋不住尿到地板上是常有的事。所以，監(jiān)考老師面無表情地走到豹一剛才尿尿的地方，默默撿起掉到尿里的答卷，把它放到桌子上，然后轉(zhuǎn)身又回到了講臺上?？墒?，豹一覺得老師看了看卷子，又看了看他，他認定自己這次考砸鍋了。

可是，他幸運地考及格了。也就是說他順利地成了中學生。但這一來，考試尿褲襠這事反而成了他的精神負擔。入學典禮時，他悄悄觀察著周圍同學的表情，看是不是有誰知道他考試時尿褲襠的事。因為當時是升學考試，大家彼此都不認識。但豹一覺得肯定有一兩個家伙會很快記住他的模樣。當時監(jiān)考的老師是教國語的，每星期都會來豹一所在的班級四次。每當那個老師來教室時豹一就感到渾身緊張，擔心老師會把他考試尿褲襠的事給捅出來。

還有這樣一件事。班里流行放學后像偵探一樣跟蹤某個同學，看他住在什么樣的家里。一天，輪到跟蹤豹一了。且不說自己家的房子好壞，首先他不希望同學知道他家是做高利貸生意的。當發(fā)現(xiàn)被同學跟蹤時，他嚇得臉色蒼白。走到一條路的拐角處，他拔腿就死命往家跑。臨跑進家時他把雨傘忘到了院子門口。過了一會兒，只聽有人在外面大聲喊道：

“毛利！毛利！你給我出來！”

同學果然根據(jù)他忘在院子門口的雨傘找到了他家。豹一像犯人似的閉著眼，雙手捂著臉連大氣兒都不敢出。讓他難堪的是，門口還掛著他家的名牌。

這件事讓豹一覺得往自己臉上貼金還是很有必要的?？汕Р辉撊f不該，他不該到處跟同學說他有未婚妻。他原以為說自己有未婚妻，別人就會覺得他家庭條件優(yōu)裕。但對于初中一年級的同學來說，說自己有未婚妻并沒有什么效果。班里的同學還沒有早熟到聽說別人有未婚妻就羨慕的程度。不久，當豹一逐漸發(fā)覺別的同學都瞧不起他時，他覺得現(xiàn)在唯一的辦法就是在學習上拿第一，否則難以保住自己的自尊心。

豹一玩命地用功學習。想到為了給自己湊學費而起早貪黑做針線活的母親，他覺得無論自己怎樣努力學習都不夠。每當快要考試時，阿君就會穿著睡衣用盤子把茶水和點心給豹一端到桌邊來，這讓豹一非常高興。他做夢也沒想過會有人深夜為自己燒開水。即便是對自己的母親，他也從未有過這種念頭。在樓下睡覺的安二郎鼾聲如雷。但不知為什么，豹一覺得這鼾聲反倒成了促使他奮發(fā)學習的推動力。豹一想起身去睡覺，無意中往窗子外面看了一眼，發(fā)覺東方已開始發(fā)白，屋檐上掛著冰柱，房頂上下了一層白霜。他心里不禁有些凄然。

進入二年級時，公布了班級里的成績。豹一的成績是全班第一。他心里覺得相當幸福。說他幸福極了也有些言過其實，因為他擔心班主任把成績搞錯了。他渾身上下打量著自己，覺得是不是別人在耍笑自己，這是因為他心里一點自信也沒有。至少班里的同學是佩服豹一的記憶力的，他背書的本事對其他同學構(gòu)成了威脅。但他從來不知道別的同學敬服他。更何況“第一”這個位子和他這個對命運已不抱希望的人來說是很不相稱的。

因此，他自己也需要時?；仡欉@樣一個“第一”。他到處向人炫耀自己這個“第一”。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第一”成了他的諢名。因為，同學們覺得他沒有第一的派頭。忽然，豹一想起了母親和上次尿褲襠的事。于是他逮著班里的同學就會問他們說：

“你說，這次拿第二的會是誰呢？”

這讓班里的同學感到很厭煩。班里的同學討厭豹一，而他本人卻總想拿這個第一為自己臉上貼金。于是漸漸地別人就覺得他是虛有其表，評價他說：

“那家伙不過是個分數(shù)迷?！?/p>

上學期考試的前一天，豹一去了新世界的第一朝日劇場。他在那里看了牧野輝子主演的電影。第二天，他把劇場的節(jié)目單帶到考場給大家看。

那事被老師知道后給了他一個停課一星期的處分。一個星期后，豹一來到教室。班主任先是點名，接著又說了大意是這樣的話：

“我們這個班過去一直是全校的模范班。但就因為班里出了個害群之馬，讓我們這個班的評價一落千丈。太讓人遺憾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