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士隱夫婦見女兒一夜不歸，便知有些不好。再使幾人去找尋，回來皆云影響全無①。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去，何等煩惱，因此晝夜啼哭，幾乎不顧性命?？纯匆辉?，士隱已先得病，夫人封氏也因思女搆疾②，日日請醫(yī)問卦。不想這日三月十五，葫蘆廟中炸供③，那和尚不小心，油鍋火逸④，便燒著窗紙。此方人家俱用竹籬木壁，也是劫數(shù)應(yīng)當(dāng)如此⑤，于是接二連三，牽五掛四，將一條街燒得如火焰山一般⑥。彼時雖有軍民來救，那火已成了勢了，如何救得下，直燒了一夜方熄，也不知燒了多少人家。只可憐甄家在隔壁，早成了一堆瓦礫場了，只有他夫婦并幾個家人的性命不曾傷了，急的士隱惟跌足長嘆而已⑦。與妻子商議，且到田莊上去住。偏值近年水旱不收，賊盜蜂起⑧，官兵剿捕，田莊上又難以安身。只得將田地都折變了，攜了妻子與兩個丫鬟，投他岳丈家去。他岳丈名喚封肅，本貫大如州人氏，雖是務(wù)農(nóng)，家中卻還殷實。今見女婿這等狼狽而來，心中便有些不樂。幸而士隱還有折變田產(chǎn)的銀子在身邊，拿出來托他隨便置買些房地，以為后日衣食之計。那封肅便半用半賺的，略與他些薄田破屋。士隱乃讀書之人，不慣生理稼穡等事⑨，勉強支持了一二年，越發(fā)窮了。封肅見面時，便說些現(xiàn)成話兒⑩；且人前人后，又怨他不會過，只一味好吃懶做。士隱知道了，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驚唬，急忿怨痛：暮年之人，那禁得貧病交攻，竟?jié)u漸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來。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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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影響——典出《尚書·虞書·大禹謨》：“惠迪吉，從逆兇，惟影響。”孔安國傳：“吉兇之報，若影之隨形，響之應(yīng)聲，言不虛?！北玖x為人或物的影子和回聲。引申為消息、信息、蹤跡。

②搆疾——得病。搆：造成，形成。

③炸供——制作油炸的祭神供品。

④逸——跑出，蔓延。

⑤劫數(shù)——佛教用語?！抖鼗妥兾募し鹫f觀彌勒菩薩上生兜率天經(jīng)講經(jīng)文》：“個個延經(jīng)劫數(shù)，日日不離寶樹?！北玖x為極長的時間。引申為厄運、災(zāi)難、大限。

⑥火焰山——傳說中的火山。明·吳承恩《西游記》第五九回：“敝地喚做火焰山，無春無秋，四時皆熱?！边@里是借喻火勢猛烈，火災(zāi)嚴(yán)重。

⑦跌足——跺腳。

⑧賊盜蜂起——語本“盜賊并起”，出自《漢書·龔遂傳》：“宣帝即位，久之，渤海左右郡歲饑，盜賊并起，二千石(官名)不能禽(擒)制。”意謂盜賊像蜜蜂般到處都是。形容盜賊極多。

⑨稼穡(sè塞)——典出《尚書·周書·無逸》：“厥父母勤勞稼穡，厥子乃不知稼穡之艱難?！?厥：代詞，相當(dāng)于“其”。)“稼”為耕作、種植之意，“穡”為收獲谷物之意，合之則泛指農(nóng)活。

⑩現(xiàn)成話——冠冕堂皇、無關(guān)痛癢的老生常談。

11下世——去世，離開人世，死亡。典出《史記·刺客列傳》：“親既以天年下世，妾已嫁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