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云覆雨，方顯出強盜本色。余亮佩服這個對影視幾乎一竅不通的男人，不了解的是關(guān)偉力的心急如焚：關(guān)偉力的錢已經(jīng)用光了。劇組幾乎是個無底洞，《強盜》的投資已經(jīng)超出預算的三倍。再拍下去，關(guān)偉力也要脫褲子了。關(guān)偉力的三十家超市都在賒賬。要挺住。要挺住。關(guān)偉力告誡自己。關(guān)偉力想起那些搶灘足球市場的老板們，開初誰個不是豪氣萬丈，一擲千金！幾年下來，又有幾個不是跳樓價血本大甩賣！他們還有政府支持呢。關(guān)偉力本計劃拍完電視后，也去買一個乙級球隊玩玩兒。現(xiàn)在他知道：不能玩兒了，再玩要出事的，如果能賺到這一筆，趕緊走人，還做他媽的良民去。見好就收他懂，再說他對這部電視也還滿意，尤其是第十四集中有個場面，還動用了五六百名群眾演員，可謂氣勢恢弘。按照余亮的說法，這個場面可以一筆帶過，無須多此一舉。是關(guān)偉力的堅持才保留了下來。由于這個場面，不僅關(guān)偉力自己上了鏡頭，他和余亮的關(guān)系又進了一層，同時還有一種異樣的成就感、滿足感：他不但是《強盜》的投資方和制片人，還參與了劇情的策劃、構(gòu)思以及表演。就是放在他的一生中去觀察，這也是了不起的一筆，若干年后，當他回憶自己成為電視人的短暫一幕時，他確信自己仍然會激動不已津津樂道的。可惜他拍的是電視，要是電影的話，肯定能和《泰坦尼克號》上男女主人公的生離死別相媲美。

還有件事關(guān)偉力心煩：兩個星期之后，群眾演員的代表包圍了劇組大本營，索要出場費。拍攝那一幕時，正值搶收搶種。按照關(guān)偉力的事先承諾，給每個群眾演員一小時十五元的出場費，群眾演員不懂規(guī)矩，紀律性也不強，這個場景拍了多次，拉拉雜雜，花費的確近兩個小時，那就是每人三十元了。越到后期，劇組的錢越緊張。寧愿自己緊一點，關(guān)偉力也不敢和人民群眾玩社會經(jīng)驗，他記得當場就把錢劃給了制片?？墒侨罕娧輪T的代表說他們只拿到了十五塊?！白C據(jù)呢？”關(guān)偉力問?！笆裁醋C據(jù)？沒有證據(jù)！”他們說，“我們正想問你要呢，你們怎么也不開收據(jù)？是不是草臺班子？告訴你，我們也可以說是老演員了，這種經(jīng)歷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惫植坏媚莻€制片什么也沒卷就不告而別了，關(guān)偉力還念著補給他工錢呢，現(xiàn)在看來出場費有一半進了他的腰包，關(guān)偉力心里一凜：“那你們說咋辦，我補給你們？”“那倒不必！”群眾代表一共九個，領(lǐng)頭的高關(guān)偉力半頭，黑得像非洲人。不要錢，還有不要錢的好事兒？他說他們沒有別的要求，只是希望能看看他們自己的面孔自己的表情，每一次拍攝他們都看的。這有何難？正好關(guān)偉力也想看看自己哩。“但是你能做得了主嗎？”關(guān)偉力有些不放心?！澳?！”其他人都幫著非洲人作證，仿佛他是他們的教父。

他們一邊看自己，一邊嘲笑自己的鳥樣，互相打趣，然后他們就心滿意足地離開了。告別時，還一個勁兒地向關(guān)偉力道謝呢。倒是關(guān)偉力還沉浸在劇情中，有點不明所以：他沒有看到自己。在人民群眾的汪洋大海中，關(guān)偉力湮沒了。關(guān)偉力的遺憾和著急，高個子的非洲人看在眼里，便在他肩上按了一按，算是表示同情。關(guān)偉力對他的好感油然而生，同時多少也有些難堪。但是第二天再次碰到這個非洲人時，關(guān)偉力火冒三丈了，他冷冷地問：“是不是后悔了，來要錢了？”

非洲人垂下眼瞼，顯得特別靦腆和膽怯。他說他來不是為了錢的，要是為了錢的話，他不會到這里來的，他到哪里都能賺到錢。“那你要干什么？”不干什么，他說，聲音壓得更低了，他有個小小的請求，就是希望昨天看到的那一集里，有個小小的環(huán)節(jié)，能夠作個小小的改動。

“真是太荒唐了，”制片人大聲嚷起來，“太不可思議了，你以為這是玩沙盤，可以說改就改嗎？”

制片人的大聲嚷嚷，讓非洲人尷尬不已，他左右看看，仿佛四處圍滿了人，但是他還是竭力申辯道：“我看你們才荒唐呢，一個女人掉進水里，幾百人就沒有一個愿意去救嗎？”

“是不是你想去救？”關(guān)偉力嘲笑著，“你是想給自己補拍一個特寫鏡頭嗎？”

“當然不是了，”非洲人這回有點惱火了，“救人的人，應(yīng)該是女人的男人！你說說看，你老婆掉下去了，你不去救嗎？你會逃之夭夭嗎？”

劇情是這樣的：白露和魏震天一路散步的時候，不知什么原因（只有天知道）忽然翻過欄桿掉進湍急的水流中。當時河流兩岸人流如潮，卻視而不見，更可怕的是魏震天，干脆抽起了煙，一會兒望天上吐煙圈兒，一會兒朝急流中撲騰的白露說：“你是不是想考驗考驗我？你以為我會跳下去嗎？那你就死吧，你怎么不死呀！”聽到魏震天這么說，白露乖乖地閉上眼睛癱下去，誰知竟然站在河流里，湍急的水流沿著她胸部的輪廓線奔涌而過。魏震天不禁哈哈哈笑了起來。白露也跟著笑了，在水里撲騰著，好像?水節(jié)的傣家兒女，眼淚都笑了出來。

非洲人的意思是：改成魏震天慌慌張張地跳下去。手忙腳亂把白露拖到岸邊。白露順手打了魏震天一耳光。

“為什么不是撲到魏震天的懷里，反而要打他一耳光呢？”關(guān)偉力好奇地問。

“這還不明白嗎？”這回輪到非洲人叫了，“救人不就得奮不顧身嗎，魏震天干嗎要解鞋子、脫褲子呢?！?/p>

“好是好，可惜不是我說了算。”關(guān)偉力表示理解地說，“我們劇組是導演負責制，我只負責錢?！?/p>

“我可以給你錢呀，”非洲人又看到了希望，“十萬，夠你重拍這一集吧?！?/p>

關(guān)偉力徐徐立起：“你是誰？是誰派你來的？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只是一個包工頭?！狈侵奕顺Ｄ陰ьI(lǐng)弟兄們在石河子、葛洲壩打工，今年打算狠狠心在家里待著，慣慣老婆，就讓他撞著了拍電視的機會?！拔覀兯闶怯芯壞?。”看在錢的面子上，我去給你找一找吧，關(guān)偉力心說，這個非洲人是個好人哩。再說余亮是個特別的導演，他喜歡讓演員們隨意發(fā)揮，簡直是放任自流。演員們也喜歡和他合作，因為他給了他們生活空間。余亮的片子有許多出彩之處，都是來自演員們的高度想象。當然余亮不是個傻子。膠片出來之后，余亮就成了一個手持圓月彎刀的園丁，按照自己的喜好，咔嚓咔嚓，一陣猛砍猛削，直剪得演員們魂飛魄散又心服口服。那一堆堆刨花狀的帶子，在余亮的擺弄和融合之下，眨眼之間會成為藝術(shù)：夸張，荒誕，錯位，喜劇效果，悲劇主題，套式木刻，構(gòu)成余亮電視劇的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