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時志怪的小說,既如上述,現(xiàn)在我們再講志人的小說。六朝志人的小說,也非常簡單,同志怪的差不多,這有宋劉義慶做的《世說新語》,可以做代表?,F(xiàn)在待我舉出一兩條來看:
“阮光祿在剡,曾有好車,借者無不皆給。有人葬母,意欲借而不敢言。阮后聞之,嘆曰: ‘吾有車而使人不敢借,何以車為?’遂焚之。”(卷上《德行篇》)“劉伶恒縱酒放達,或脫衣裸形在屋中。人見譏之,伶日: ‘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惲衣,諸君何為入我惲中?’”(卷下《任誕篇》)這就是所謂晉人的風度。以我們現(xiàn)在的眼光看去,阮光祿之燒車,劉伶之放達,是覺得有些奇怪的,但在晉人卻并不以為奇怪,因為那時所貴的是奇特的舉動和玄妙的清談。這種清談,本從漢之清議而來。漢末政治黑暗,一般名士議論政事,其初在社會上很有勢力,后來遭執(zhí)政者之嫉視,漸漸被害,如孔融,禰衡等都被曹操設法害死,所以到了晉代的名士,就不敢再議論政事,而一變?yōu)閷U勑?;清議而不談政事,這就成了所謂清談了。但這種清談的名士,當時在社會上卻仍舊很有勢力,若不能玄談的,好似不夠名士的資格;而《世說》這部書,差不多就可以看做一部名士的教科書。
前乎《世說》尚有《語林》,《郭子》,不過現(xiàn)在都沒有了。而《世說》乃是纂輯自后漢至東晉的舊文而成的。后來有劉孝標給《世說》作注,注中所引的古書多至四百余種,而今又多不存在了;所以后人對于《世說》看得更貴重,到現(xiàn)在還很通行。
此外還有一種魏邯鄲淳做的《笑林》,也比《世說》早。它的文章,較《世說》質樸些,現(xiàn)在也沒有了,不過在唐宋人的類書上所引的遺文,還可以看見一點,我現(xiàn)在把它也舉一條出來:
“甲父母在,出學三年而歸,舅氏問其學何所得,并序別父久。乃答日: ‘渭陽之思,過于秦康?!ㄇ乜蹈改敢阉溃┘榷笖?shù)之, ‘爾學奚益。’答曰: ‘少失過庭之訓,故學無益。,”(《廣記》二百六十二)就此可知《笑林》中所說,大概不外俳諧之談。
上舉《笑林》,《世說》兩種書,到后來都沒有怎么發(fā)達,因為只有模仿,沒有發(fā)展。如社會上最通行的《笑林廣記》,當然是《笑林》的支派,但是《笑林》所說的多是知識上的滑稽;而到了《笑林廣記》,則落于形體上的滑稽,專以鄙言就形體上謔人,涉于輕薄,所以滑稽的趣味,就降低多了。至于《世說》,后來模仿的更多,從劉孝標的《續(xù)世說》--見《唐志》--一直到清之王睥所做的《今世說》,現(xiàn)在易宗夔所做的《新世說》等,都是仿《世說》的書。但是晉朝和現(xiàn)代社會的情狀,完全不同,到今日還模仿那時的小說,是很可笑的。因為我們知道從漢末到六朝為篡奪時代,四海騷然,人多抱厭世主義;加以佛道二教盛行一時,皆講超脫現(xiàn)世,晉人先受其影響,于是有一派人去修仙,想飛升,所以喜服藥;有一派人欲永游醉鄉(xiāng),不問世事,所以好飲酒。服藥者--晉人所服之藥,我們知道的有五石散,是用五種石料做的,其性燥烈--身上常發(fā)炎,適于穿舊衣--因新衣容易擦壞皮膚--又常不洗,虱子生得極多,所以說: “捫虱而談?!憋嬀普撸爬诵魏≈?,醉生夢死。--這就是晉時社會的情狀。
而生在現(xiàn)代的人,生活情形完全不同了,卻要去模仿那時社會背景所產生的小說,豈非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