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您曾說，講紅樓就是說人生，這本書向世人展示了哪些人生的體驗(yàn)？

王蒙：《紅樓夢》是人生歷練、閱歷、經(jīng)驗(yàn)都很豐富的一本書。比如說：一個大的家庭，家庭里有多少不同地位的男男女女、家庭管多少錢財、管多少房屋，里頭做多少人的飯、有多少家室、多少妻妾、有多少丫環(huán)、有多少小子，這些都讓你看著比較靠譜，不是純靠想象。人和人之間的關(guān)系，用共產(chǎn)黨人的話說是階級關(guān)系錯綜復(fù)雜，管理和被管理關(guān)系寫得特別充分。比如，《紅樓夢》里寫廚房的事，我們看廚房里的柳嫂子，那是一個很勢力的人，柳嫂子希望把柳五兒送到賈寶玉那里去當(dāng)一個丫頭，那樣她們的地位也能跟著提高。她比較看不起其他小姐，像迎春想吃雞蛋羹，柳嫂就大講雞蛋如何難得，講雞蛋價錢怎么漲了，不好弄，誰要是想吃雞蛋羹的話，得自己貼錢才行。

記者：《紅樓夢》里人物很多，如何按地位排一個順序？

王蒙：賈母是第一號人物，第二號是誰不好說。如果從輩份年齡上說，第二號應(yīng)該是賈赦，可賈赦這個人不怎么樣，啥正經(jīng)事都不干，家里的人也比較煩他。你說第二號人物是賈政，賈政是一個說空話的書呆子，也不真正干什么事。你說第二號人物是王夫人也不準(zhǔn)確。從賈家的事就能得到一個人生經(jīng)驗(yàn)：人與人的關(guān)系并不是簡單的單向關(guān)系。

記者：書中的“下人”寫得也很出彩。比如：李嬤嬤。

王蒙：李嬤嬤有時也可以念李媽媽，就是賈寶玉的奶媽，她是倚老賣老的人。中國人敬老，她張口閉口我的血液變成奶把賈寶玉養(yǎng)大了，所以你會覺得又可笑又討厭。

王熙鳳是比較狠、比較厲害的人，她是走哪兒都出手的一個人。她敢于把暴力用在管理上的，做事不是暴力就是處罰，像寧國府誰遲到了就打多少板，罰一個月的工資。她的管理太厲害了，可對李嬤嬤連哄帶蒙像哄小孩似的。李嬤嬤老了特別讒，見到賈寶玉有好吃的，她都要先吃一口。別人如果說，你別吃，她就急了，會說這點(diǎn)兒東西還不讓我吃？賈寶玉是吃我的奶才長大的，是我的血變成了奶。她的生理解剖認(rèn)識還是對的，奶是由血液變成的。李嬤嬤的表現(xiàn)是老了沒多大出息，我覺得挺有意思。

記者：賈府里的人充滿爭斗。書中描寫得很細(xì)致，傳神。

王蒙：是的，比如探春對王熙鳳是很有看法的，王熙鳳這一點(diǎn)特別明白，她認(rèn)為探春精明的程度不亞于自己。探春教育程度比她好，學(xué)歷比她高（王熙鳳基本是文盲），但她耳濡目染的也不錯。她做詩起頭一句：“一夜北風(fēng)緊”，受到大家的稱贊，說明她很聰明。可她告訴平兒，探春比我還厲害，探春說的話一律讓著她，如果她說的話和我說的不一樣，一律聽探春的，不和探春發(fā)生沖突。她不和探春較勁，其中有一個原因，探春是賈家的女孩，賈家的女孩不超過十八歲就嫁出去了，這個家還得留給王熙鳳管理。探春并不能構(gòu)成對她的威脅，所以她完全就沒有必要和探春做任何爭執(zhí)。

記者：人們都為寶黛釵的三角戀情津津樂道。

王蒙：《紅樓夢》中有一句話：“事體情理，不敢任意編造?！蔽覀円话憧次鞣降男≌f，寫愛情很高尚，按浪漫標(biāo)準(zhǔn)寫，往虛了寫，充滿詩意。寫庸俗，就得真往庸俗上寫，或者黃色的、或者雙方勾心斗角，寫美國的離婚官司，為多得利益，能惡心到什么程度就到什么程度。而《紅樓夢》既寫得很實(shí)，又寫得很浪漫。《紅樓夢》不是大團(tuán)圓結(jié)局，它描述日常細(xì)節(jié)特別多。在后四十回，不斷寫賈寶玉和林黛玉帶有精神變態(tài)的、幾近瘋狂、幾近抑郁癥、幾近精神錯亂的感覺。中國古人寫這些都是寫道德感。寫秦香蓮，秦香蓮是很靦腆的，特別有道德感。王寶釧等薛平貴等了十幾年，它沒有感情的東西，也沒有心理分析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