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剩一條胳膊好使,曲奇,而且我是用右手的?!眲P徹姆說。
“不過你還是喝醉了,凱徹姆?!倍嗝啄峥恕ぐ拖喩w洛普告訴老朋友。
“我猜,你還記得我喝醉是什么樣兒?!眲P徹姆說。
丹尼幫凱徹姆關(guān)上了外面的門?!拔掖蛸€,你真的餓了,”他對凱徹姆說。大個子男人的身子稍有點搖晃,他拂亂了男孩的頭發(fā)。
“我不需要吃東西。”凱徹姆說。
“興許能幫你醒醒酒,”廚師說。多米尼克打開冰箱。他告訴凱徹姆:“有一些肉餡糕,不是很涼。你可以就著蘋果醬吃?!?/p>
“我不需要吃東西,”大個子又說,“我需要你跟我出去一趟,曲奇?!?nbsp;
“咱們?nèi)ツ膬??”多米尼克問,但就連小丹尼也懂得分辨,父親哪些時候是明知故問。
“你知道哪兒,”凱徹姆對廚師說,“我只是想不起確切的地點了。”
“這是因為你喝得太多了,凱徹姆——所以你才想不起來?!倍嗝啄峥苏f。
凱徹姆垂下頭時,身子搖晃得更明顯了;有那么一陣,丹尼以為伐木工也許會摔倒在地。兩個男人都壓低了聲調(diào),男孩由此意識到,他們正在商討談判。他們都小心翼翼,避免說得太多,因為凱徹姆不知道十二歲的少年對母親的死了解多少,多米尼克·巴希亞蓋洛普不想讓兒子聽到凱徹姆回想起來的古怪離奇或令人不快的細(xì)節(jié)。
“嘗嘗肉餡糕吧,凱徹姆。”廚師和氣地說。
“就著蘋果醬很好吃?!钡つ嵴f。河道工在凳子上坐了下來;他把新裝的石膏擱在廚師的工作臺面上。凱徹姆全身上下給人的感覺總是既堅硬又銳利,就像削尖的棍子——而且,就像丹尼觀察到的,他“很能扛”——這一點使得了無生氣、看似脆弱不堪的石膏模子安在他身上,顯得怪不協(xié)調(diào),就像一條義肢。(要是凱徹姆失去了一只胳膊,只剩殘肢,那他也能將就——也許他會把殘肢當(dāng)棍子用。)
既然凱徹姆已經(jīng)坐下了,丹尼覺得,碰一碰河道工似乎不會有什么危險。以前男孩從沒摸過石膏。不知怎的,雖然凱徹姆喝醉了,但他還是明白丹尼的心思。“來吧,你可以摸摸看。”伐木工說著,把石膏朝男孩的方向遞了過去。凱徹姆的手指彎曲著,在丹尼能看到的部分,上面沾著干涸的血跡,要不那就是樹脂;他的手指從石膏模子里伸了出來,一動不動。在手腕骨折后,頭幾天里,活動手指會很疼。男孩輕輕摸了摸凱徹姆的石膏模子。
廚師給凱徹姆端來不少肉餡糕和蘋果醬。“你喝牛奶還是橙汁,”多米尼克說,“要不我給你煮點咖啡。”
“真是叫人泄氣的選擇。”凱徹姆說著,朝丹尼擠了擠眼睛。
“叫人泄氣,”廚師重復(fù)道,搖了搖頭,“我煮點咖啡?!?/p>
丹尼希望兩個男人暢所欲言,一吐為快;男孩對他們過去的經(jīng)歷知道得不少,但對自己的母親所知甚少。與她的死有關(guān)的任何細(xì)節(jié),丹尼都不會嫌它古怪離奇或令人不快——丹尼想要了解整個過程。但廚師是個謹(jǐn)小慎微的男人,或者說,他變成了一個謹(jǐn)小慎微的男人;就連凱徹姆這個把自己的孩子從身邊趕走的人,對丹尼也是格外小心呵護(hù),就像老伐木工對安杰爾一樣。
“不管怎么說,你喝了酒,我是不會跟你一起去的,”廚師說。
“當(dāng)初我?guī)闳サ臅r候,你不也喝酒了?!眲P徹姆說。他沒有多言語,吃了一大口肉餡糕和蘋果醬。
“除非河道被圓木堵住,尸體從圓木底下漂過去,要不然,尸體順流而下的速度比不上圓木,”多米尼克·巴希亞蓋洛普說,仿佛他是在跟咖啡壺,而不是凱徹姆說話,凱徹姆正背對著他?!耙鞘w被圓木給掛住了,那又另當(dāng)別論。”
丹尼在別的場合聽過這樣的解釋。他母親的尸體在好幾天——確切地說,是三天——之后才從河谷盆地漂到狹窄的水道,出現(xiàn)在水壩上。廚師對兒子解釋說,溺水者的尸體先是沉入水中,然后再浮上來。
“整個周末,水壩都是封閉的?!眲P徹姆說。(他指的不光是亡女水壩,還有安德羅斯科金河上的龐圖克水壩。)凱徹姆從容地吃著,用左手拿著叉子,動作有點生疏、笨拙。
“就著蘋果醬好吃吧?”男孩問他。凱徹姆贊同地點點頭,大口大口地嚼著。
他們能聞到煮咖啡的香味,廚師說——不像是對兒子或凱徹姆說,更像是在自言自語——“我還是趁這會兒工夫開始做咸肉吧。”凱徹姆還在接著吃。“我猜,圓木已經(jīng)到第一道水壩了,”多米尼克又說,仿佛他仍然只是在自言自語,“我是說咱們這批圓木。”
“我知道你說的是哪些圓木,哪個水壩,”凱徹姆告訴他,“沒錯,圓木已經(jīng)到了水壩邊兒上了——就在你做晚飯的時候,它們就到了?!?/p>
“這么說你還是去看那個白癡醫(yī)生了?”廚師問,“倒也不是說,給你的斷腕打石膏,非得什么天才人物才能辦到,不過你也真敢冒險。”多米尼克走出廚房,從冷柜里拿出咸肉。外面一片漆黑,嘩嘩的河水聲涌入溫暖的廚房。
“你以前也愛冒險的,曲奇!”凱徹姆沖老朋友喊道;他小心地瞧著丹尼,“你爸過去也比現(xiàn)在快活——那時他也喝酒?!?/p>
“我過去比現(xiàn)在快活——句號。”廚師說,他把大塊咸肉扔在案板上,那副架勢讓丹尼注意起了父親,但凱徹姆一直自顧自地吃著肉餡糕和蘋果醬。
“既然尸體往下游漂流的速度比圓木慢,”凱徹姆有意慢吞吞地說,他稍微有些吐字不清,“你估計安杰爾什么時候才能到我想不起確切位置的那個地方?”
丹尼自己也計算起來,不過男孩和凱徹姆顯然知道,廚師已經(jīng)估算過加拿大少年的行程?!靶瞧诹砩匣蛘咝瞧谔煸绯?,”多米尼克·巴希亞蓋洛普說。他得提高嗓門,才能蓋過咸肉的滋滋聲?!拔也粫隳阍谝估镞^去的,凱徹姆?!?/p>
丹尼馬上望著凱徹姆,期待著這個大個子的反應(yīng)。畢竟,那件事是男孩最感興趣的,也是他最在乎的?!澳谴挝揖褪峭砩吓隳闳サ?,曲奇?!?/p>
“星期天早晨,你神志清醒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廚師告訴凱徹姆,“星期天早晨九點——丹尼爾和我跟你在那兒會合?!保ㄋ麄冎傅氖峭雠畨危〉つ嶂?,兩人都不會把這個名字說出口。)
“咱們可以一塊兒坐我的卡車去?!眲P徹姆說。
“我會開車帶丹尼爾過去,免得你神志不清?!倍嗝啄峥嘶卮?。
凱徹姆把空盤子推開;他把滿頭亂發(fā)的腦袋擱在工作臺面上,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的石膏模子?!澳闶钦f,你要在工廠水塘跟我碰頭?”凱徹姆問。
“我可不管它叫哪個名字,”廚師說,“是先有的堤壩,后有的工廠。那兒明明是河道的隘口,他們怎么能管它叫水塘?”
“你知道工廠里的那幫家伙。”凱徹姆輕蔑地說。
“還沒有工廠的時候就已經(jīng)有堤壩了?!倍嗝啄峥酥貜?fù)道,還是沒有說出堤壩的名字。
“總有一天,河水會把那座堤壩沖得決口,他們不會再花什么力氣另筑堤壩了?!眲P徹姆說,他閉上了雙眼。
“總有一天,絞河上不會再有人運送圓木,”廚師說,“到那時,在河水注入水庫的地方,他們也不需要再有什么堤壩了,不過我相信,他們會保留安德羅斯科金河上的龐圖克水壩?!?/p>
“這一天很快就要來了,曲奇。”凱徹姆糾正著他的話。他閉著雙眼——他的腦袋、胸口和雙臂都攤在臺面上。廚師悄悄取走空盤子,但凱徹姆沒有睡;他說話的語速更慢了?!霸陔x堤壩一側(cè)不遠(yuǎn)的地方,有一條泄洪道。流出去的水匯成一個水潭——簡直就像沒封口的井——不過那兒有一道遮擋的屏障,就是一條繩子,上面拴著浮木,它可以擋住圓木,不讓圓木隨著水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