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什么是標準
事實證明,偉大思想的誕生不可能是一帆風順的,總要經(jīng)歷一番痛苦和磨難。公元前3世紀是中國歷史上的戰(zhàn)國時期,當時群雄逐鹿、此起彼伏,構(gòu)成了一種特有的動蕩不安的政治和社會氛圍,也孕育了主張無為而治、遁世獨立的有著空前思辨性的莊子哲學。
莊子忍著在大動亂時代人生所遭受的極端的無奈和痛苦,把自己所有的理想和抱負都深深埋藏在心中,從而建構(gòu)了自己的思想。
無限是莊子關于天地的基本觀點?!吨庇巍分杏幸欢慰鬃优c其弟子冉求的對話,這段對話就充分表達了他的這些觀點。
冉求問于仲尼曰:“未有天地可知邪?”仲尼日:“可,古猶今也?!敝倌嵩唬骸盁o古無今,無始無終。未有子孫而有子孫,可乎?”
仲尼曰:“有先天地生者物邪?物物者非物。物出不得先物也,尤其有物也,尤其有物也無已?!?/p>
這段論辯十分精彩。冉求問未有天地時是什么樣子,仲尼答曰:“古猶今也”,也就是說古時候世界也像今天一樣存在著,沒有絕對的開始。冉求不懂,仲尼就進一步解釋:古今始終都是相對的,不是絕對的。用我們今天的話說,在發(fā)生學的意義上事物乃至世界的發(fā)展是一個無限的系列,任何一環(huán)都是繼往開來,既是“父”又是“子”。
從這種無窮出發(fā),莊子又推導出了自己的“相對論”。他在《秋水》篇中就安排了一個有關“相對論”的故事,從而讓洪闊的海神教訓了一通望洋興嘆的河神。他還指出:“天下之水,莫大于?!嵛磭L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氣于陰陽,吾在于天地之間,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見少,又奚以自多!計四海之在天地之間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澤中乎?計中國之在海內(nèi),不稊米之在大倉乎?”所以若北海之大,也只能說小而不能說大。河伯聽了此論,又問:“然則吾大天地而小毫末,可乎?”也就是說:那么我相比較天地為大,秋毫之末為小,可以嗎?北海若又加以否定,說:“計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時,不若未生之時。以其至小,求窮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亂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觀之,又何以知毫未之足以定至細之倪,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窮至大之域?”
如果繼續(xù)推論下去,我們就可以得知,世間眾生都會由于認識的不同,而構(gòu)成許多矛盾。這也正如肯定和否定往往相互排斥。莊子在《齊物論》中寫了一群為“朝三暮四”和“朝四暮三”而爭論的猴子,“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毫無意義。其實于人而論,萬物實是齊一的,沒有一個是非評判的標準。比如:民濕寢則腰疾偏死,鮑然乎哉?木處則惴栗恂懼,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處?民食芻豢,麋鹿食薦,螂且甘帶,鴟鴉耆鼠,四者孰知正味……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
這里的人、泥鰍、猿猴各有住處,三者中哪一個住處正確呢?人、鹿、蛆、鴟鴉四者吃不同的食物,誰知哪一種是真正的美味呢?世間美女人之所好,但魚、鳥、鹿見了就逃走,這三者和人哪一個知道真正的美呢?
確實,標準一旦失去,真理也自然會不復存在,一切有目的的活動也就失去了意義,那么剩下的也只有莊子所倡導的無為了。莊子的《在宥篇》就曾記載云將與鴻蒙二者之間的對話。云將執(zhí)著而濟世,帶著絕烈的目的性在苦苦追索,心情沉重,悵然若失,他問鴻蒙:“天氣不和,地氣郁結(jié),六氣不調(diào),四時不節(jié)。今我愿合六氣之精以育群生,為之奈何?”鴻蒙因為解脫功利追求的重負,當然不愿考慮這樣的問題,說:“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游者鞅掌,以觀無妄。朕又何知?”
其實鴻蒙的道理很簡單,只要目空一切,按照自然本身,那樣就會上升到至人的境界。鴻蒙說的“浮游”是一種自在逍遙于萬物之中的自由形態(tài),是擺脫一切溺絆之后的主體具合天地,于茲,可以有不受堯讓天下的高隱許由,也可以有寧愿曳尾途中的普通之龜。
二、生死論
在人的一生中,有許許多多的災禍,而其中最大的是死亡。但莊子對死亡卻別有一番看法。
《養(yǎng)生主》里有這樣一個故事。
老子死了,他的朋友秦失前來吊喪。只見他走到老子身旁,長號三聲便轉(zhuǎn)身離開。
老子的學生見狀連忙上前責問秦失:“你是先生的朋友嗎?”
秦失說:“是啊。”
學生氣憤地說:“既然是先生的好友,這樣草草完事,豈不太薄情寡義?”
秦失面不改色地說:“這些前來吊喪的人,哭得這樣傷心,他們并非都出于真心。他們這樣做,豈不是既違背了自然法則,也違背了人的真情?!彼€說,老子的出生是一個偶然,順應天時而生;而他偶然離開人世,也是順應天理。如果一個人真像老子那樣得道,生死由命,順于天理,那么也就不會有哀樂之情了。
這是秦失的觀點,也是莊子的觀點。莊子本人恰巧也經(jīng)歷了一個類似事件?!吨翗贰菲d:莊子妻死,惠子吊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與人居,長、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莊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獨何能無慨然!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人且偃然寢于巨室,而我嗷嗷然隨而哭之,自以為不通乎命,故止也。”
這段辯解極其精彩。莊子認為人之生死,如萬物之流變,是自然之本性,而圣人對萬物的自然本性應該有完全認知,通過認知抵消情緒,以理化情,所以無情。但這并不是說他無情,而是通于情止于情,以達到內(nèi)心的平靜??梢哉f是不為情所擾亂。
斯賓諾莎說:“無知的人往往容易受到外部的干擾,他們從未享受靈魂真正的安寧。人如果過著對上帝、對萬物一概無知的生活,活著也是受苦,一旦不再受苦了,人也就不存在了。另一方面,有知的人,在他有知的范圍內(nèi),簡直可以不動心,而且由于認識到自己、上帝、萬物都有一定的永恒必然性,他也就永遠存在,永遠享受靈魂的安寧。”
三、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頤和園中有座知魚橋,它的名字就源自于《秋水》篇中莊子與惠子的一段論辯:莊子與惠子結(jié)伴游于濠梁之上。莊子曰:“鯈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被葑釉唬骸白臃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鼻f子曰:“請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魚樂’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
這一段辯論針鋒相對,互相發(fā)難,頗為有趣。從邏輯理性的層面上看是惠子咄咄逼人:我不是你,所以不知你;同理,你不是魚,所以也不知魚。這是非常厲害的邏輯類推,一下就將莊子逼上了死角,莊子只有靠詭辯來反擊。然而問題并非這么簡單。莊子所代表的是渾然物化的自然精神,惠子所代表的是析名剖根的理智精神。莊子初謂魚兒從容,這實是某種物我相一之中的冥悟,而惠子對此不能理解,便把這一判斷加以理智解析,追問莊子判斷與被判斷之間的因果關系。莊子不得不回歸到理智中來,對惠子加以反問。但順著這條路,并不能解答惠子的問題,所以當惠子再一次反問“子非魚”的推斷時,莊子又從理智之中抽回身來,“請循其本”,清理此問題最初呈現(xiàn)的情景。他說:“子曰:‘汝安知魚樂’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這是詭辯,不是“循其本”的本,“循其本”的本是在“我知之濠上”一語中。
從上面他們的論辯之中,我們可以看到理性的力量,同樣也能充分體會到莊子思想境界的閃光點。
四、有用與無用
莊子認為,人的精神狀態(tài)得到自由解放的象征,就是從現(xiàn)實的實用觀念中得到解脫,喪失一般意義上的“用”,最終達到“無用”的境界。然而,這里的“無用”并不是我們平常所說的無用,而是“無用之用”。
《逍遙游》中有一段莊子與惠子關于大瓠瓜無用的辯論就非常精彩地論述了“用”與“無用”的辯證關系。
惠子謂莊子曰:“魏王貽我大瓠之種,我樹之成而實五石,以盛水漿,其堅不能自舉也。剖之以為瓢,則瓠落無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為其無用無掊之?!?/p>
在惠子看來,瓠是大而無用的。這是因為他只注重事物的實用價值。而莊子卻說:“夫子拙于用大矣?!蹦氵@是以自己心中之用而言用,而不是就大瓠之用而言之。“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憂其瓠落無所容?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去!”因其用而用之,物各有所用。這可以說是他們辯論的第一回合。
第二個回合,惠子以大樗樹為例,認為樗樹雖大,但卻長相絲毫不合規(guī)矩,所以長在路上,匠人連看也不看。“大而無用,眾所同去也”。但莊子卻反問說:“大樗之用,又何必求諳匠人。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干無何有之鄉(xiāng),廣漠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cè),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p>
以“無用”競爭于人世利害的角逐場上,那么無用倒真的是無用。但是就精神上來說,人世之用卻進入不了安寧的“無何有之鄉(xiāng),廣漠之野”。如果將人世視為無用的, “樹之于無何有之鄉(xiāng),廣漠之野”,也就是說在一片真正的寧靜之中過著體面的生活,那么人世之無用豈不正有了大用嗎?
同樣,莊子在《人世間》中也講到一棵很大的櫟社樹。他說這棵樹是不材之木,一無所用,所以匠人不砍它。櫟社樹于是托夢對匠人說:“予求無所可用久矣。幾死,乃今得之,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最后總結(jié)說:“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彼凇渡侥尽菲杏志唧w分析了這個道理:莊子行于山中,見大樹枝葉盛茂,伐木者止其傍而不取也,問其故,曰:“無所可用?!鼻f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終天年?!庇纱丝梢娛挛镒陨淼霓q證關系以及莊子別具一格的慧眼。
不過,莊子又遇到了新的問題:
夫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豎子殺雁而烹之。豎子請曰:“其一能鳴,其一不能鳴,請奚殺?”主人曰:“殺不能鳴者?!泵魅?,弟子問莊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將何處?” 莊子笑曰:“周將處乎材與不材之間。材與不材之間,似之,而非也,故殺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而不然。無譽無訾,一龍一蛇,與時俱化,而無肯專為;一上一下,以和力量,浮游乎萬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則胡可得而累邪!” 無用雖可全身以為大用,但無用終只是手段,僅僅保持這種手段仍很難徹底應付各種變化。所以它所揭示的意義,就在于必須從一個新的高度看待事物。
以上的一些莊子的思想充分揭示了莊子的一個觀點。那就是如果我們能超越現(xiàn)實世界,能否定一切,我們的人生自然就會變得很輕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