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十幾歲的孩子對宗教會有一種感情,但在這以前,我卻不是這樣。不說別的,我一天到晚為功課忙得要命,哪會再有工夫去想別的事。父親的看法是,對社會的責任比上帝重要,或許我不知不覺受了他的影響。另一方面,他那種牌號的冷靜的不可知論對我的影響又不是太大。不知怎的,我自小時候就懂得這些事兒與時代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父親那個時代,凡是知識水平較高的人都自然而然地認為宗教不過是空洞的儀式,傳教士不是表里不一的騙子,就是心地善良的傻瓜。他有他的看法。而我呢,倒覺得虔誠的心情往往會使人感到些許的愉快。我覺得這并不奇怪,我們屬于不同的時代。一兩年以前,我去行了堅信禮,只覺得挺有意思——既令人振奮,又使自己體驗到一種更為強烈的安全感,像是加入了一個什么高級俱樂部似的。在這個俱樂部里,大家可以互相幫忙,上帝這個好老頭兒呢,就是這個俱樂部的主席,他不過對這俱樂部的章程太刻板點罷了。喏,情況大致就是這樣。
可是,我現(xiàn)在感受到了一種精神上的需求(姑且這樣說,不一定妥當),我對上帝突然有了新的看法。現(xiàn)在的問題再不是我的俱樂部成員資格會不會被取消,而在于我是不是爬出了那滿是毒蛇的泥坑。我記得我并不怎么害怕地獄。有些人對下面這種訓誡感到害怕:據(jù)說一個罪孽深重的人盡管在塵世逃脫了懲罰,一世享福,但死后卻免不了要墮入萬劫不復的地獄;而我卻不在乎。我的罪孽這會兒已經(jīng)使自己墮入地獄之中。當時我只是拼命折磨自己,心情痛苦萬分,其實這未免有些過分。說來也怪,即使在那種情況下,某種本能仍使我只為今生今世而奮斗,至于來世,我不會去多加考慮。不管我的宗教感情有多強烈,它的著眼處也只是現(xiàn)實的生活,身后之事則與它沒有多大關(guān)系。
這會兒,我對上帝懷著的那種彬彬有禮的親切感突然間煙消云散;在我看來,事情再簡單不過了,我只有誠心懺悔,才能獲救。說來也巧,當時正好有機會可以讓我好好地發(fā)泄一下自己虔誠的感情。事情恰巧出在復活節(jié)放假期間,那一年節(jié)日來得遲,我出事幾天之后才是復活節(jié)。結(jié)果呢,我便去做了一個又一個的禮拜,參加了一次又一次的特別儀式,教堂里的活動樣樣都有我的份,真是收獲不小。
在某種意義上,我倒很高興自己有那么一段經(jīng)歷。盡管我當時傷心透頂,但當我稍微克服一下那種驚慌痛苦的麻木狀態(tài),就又覺得那幾個禮拜中還是有一些快樂時刻的。自那之后,我才明白教堂為什么不會垮臺,教會又為什么堅不可摧。有人說:“末代皇帝會下臺,牧師一代又一代?!蔽铱梢宰髯C,這話一點都不假。我滿心愧恨,但教堂中卻給我一席之地。在教堂里我可以充當一名悔過自新的罪人的角色。自然,懺悔也罷,不懺悔也罷,最好是不要犯罪;但是盡管如此,當個懺悔的罪人總比什么也不是要強??梢哉f,教會同意了我的存在;我現(xiàn)在屬于某種特定的類型,對這種類型的人,教會自有安排。結(jié)果呢,我心中的痛苦減輕了一大半。因為人生最大的不幸之一,便是覺得自己為社會所不容,而普度眾生的教會對我這樣的人并非撒手不管,我不再覺得自己不齒于人世。想到教會對一個沉淪的人那么關(guān)懷,真使自己有點受寵若驚。要是我真能改過自新的話——如果說我沒能做到,那也并不是因為我沒有努力——上帝對我一定比對那些從來沒犯過錯誤的人還要滿意?!妒ソ?jīng)》上白紙黑字,寫得明明白白,那就是說,上帝對我比對艾莉諾姑姑那樣的人更為滿意。